像一片泼墨的湖。
气氛变得胶着,楚越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,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晏怀风的问题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空气中的尴尬没有一丝将被打破的迹象。晏怀风心中那一点微弱的希冀渐渐湮灭。他曾希望楚越是单纯的,但如今看来,人生唯有不如意事最多。
楚越在想什么?楚越在想晏怀风。
不是眼前的这一个,而是漫长隔世的回忆里,那个渐渐模糊的身影。其实时间没有过去很久,然而他意外地发现,他开始渐渐遗忘那些缥缈不可捉摸的过去。
这种遗忘并非是他薄情或者刻意想要忘记,事实上,他不可能会忘记那个晏怀风,那个就算被他逼至绝路,还不忘吩咐别人不要伤害他的晏怀风。
不知道是不是中毒的副作用,还是冥冥之中玄而又玄的东西,他脑海里关于前世的记忆从前几天开始忽然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。
那是很突然的感觉,不是由于时间流逝而正常地淡去——而就像谁用刀子生生挖走了一块记忆。他努力地去想,却只有一片虚无。
这两天他一直有这种令自己十分恐慌的感觉,就好像他正在慢慢变成另外一个人,属于楚越的部分正在被用力地侵占。
也许这具身体的主人并不甘心,甚至,属于十四的那一部分记忆,正在苏醒。
然而现在,楚越若有所思地望着再前进一分就能置自己于死地的扇子,和持扇的人,那种想要慰藉对方的情绪是如此地强烈,以至于原本变成空白的记忆忽然从灵魂深处漫溢而上,充斥了整个脑海。
刚才蓝衣男人与晏怀风在屋顶对决的时候,看到那如此肖似的容颜,他的心里其实有很大的震动。
究竟哪一个,才是他前世亏欠的人?从情感上来说,他盲目地倾向自己一路追随的晏怀风;然而总是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,那个人,最爱穿蓝色的衣服。
诚然,他初见晏怀风时他也穿着月白衫子,然而那种浅浅的蓝终究是不一样的,他现在很清楚,前世的晏怀风,喜欢的是天空一样的蓝色,就像……就像那个蓝衣男人。
不对,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,为什么会有两个晏怀风?自己一路跟随一路保护的人,真的只是晏清河摆到明面上用来当靶子的障眼法吗?那个蓝衣男人,才是他一直精心栽培精心保护的圣门少主吗?
这种结论看上去毫无破绽,而且种种迹象表明晏怀风自己也是这么怀疑的。
然而他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,究竟是哪里他暂时还没有想到,只是有一种违和感,让他明白自己一点儿都不想去亲近那个蓝衣男人。
耳边仿佛传来澜沧江的水声,潺潺清越,还有独立天地之间那一个无比落寞的背影,看上去如此萧索。
眼前的残影渐渐重叠,澜沧江畔的晏怀风,和冰狱里的晏怀风,分不清彼此。
楚越一怔,忽然想,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怀疑自己的判断,又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怀疑眼前的晏怀风?明明在重生之后睁开眼看到当时少年时期的他第一眼开始,就已经那么笃定。
这份突如其来的怀疑,有蓦然出现的蓝衣男人带给他的震撼,除此之外,他的身体之中,似乎还有别人在悄无声息地引诱着他。
那种感觉,与带来记忆缺失的力量似乎是一样的。
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,楚越更加坚信自己第一眼的判断,晏怀风就是晏怀风。
晏怀风看着楚越有些散漫的眼神,仿佛穿过了他落向虚无的远方,看到了另一个人,不知怎么,竟然觉得有点愤怒。
手上一用劲儿,在楚越颈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,血色洇出来,在扇面上落下一滴血红。
他看着那红色,觉得无比刺眼。
也因为这一丝疼痛,楚越终于清醒过来,他并不诧异晏怀风会这么做,他知道他一直都不信任他,无论……经过了什么事。至少到目前为止。
还好,他有力气怀疑人,那就说明他还没有崩溃。晏怀风问的问题,他其实是听见了的,他知道他该怎么回答。
“少主,我是楚越,是您的影卫。没有谁指派我,我也没有其它目的,我只为保护你而来。”甚至,只为保护你而生,他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。
晏怀风颓然地撤手,他一直在等这么一句话,其实无所谓真假,哪怕是谎言,只要听上去动人就罢。毕竟他刚刚才发现,他的整个人生都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谎言,更何况楚越说得如此真挚。
晏怀风随意地甩了甩手,“你走吧。不用跟着我了。”
对方摇头,“少主去哪里,我就去哪里。”
他凉凉地笑,“少主不在这里,我不是晏怀风,要效忠,去找他便是了。”
楚越和晏怀风都明白这个“他”指的是谁,却谁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他。
看到晏怀风如此消沉,楚越顾不得管自己颈上的伤口,有些急切地抬起双手握住晏怀风的双肩,连这动作有多逾越都忘了。
他大声说:“身份称谓都是虚名,我效忠的只有你!我不会走,如果你不喜欢看到我,那我就在暗里保护你,不让你看见。那个人摆明了是有意的,你就那么容易相信他的话?”
相识以来楚越在晏怀风眼里从来都是少言寡语、沉默稳重的,极少见到他如此激动的样子,他望着他,看到对方眼中那绝不似作伪的关心,心中忽然定了下来。
是啊,自己怎么能如此轻易地乱了方寸?连楚越都不相信的事情,他怎么能因此自弃。
这一路走来每一件事都看似偶然实则充满了因果循环,有些在他意料之中,有些在他意料之外,那个蓝衣男人出现如此巧合,绝对不可能就此罢手。
在冰狱之中就已经打好的算盘,决不能因为一些旁枝末节就被打乱,圣门的乱局、中原武林的波诡云谲、还有他想做的那些事……原本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棋局,如今只不过变成了两方势力的博弈而已。
他很有兴趣,与那素未谋面的对手较量下去。否则,一个人下棋该多寂寞。
看晏怀风的眼神渐渐清明,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胸有成竹的自负表情,楚越松了一口气,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搭在晏怀风的肩膀之上,连忙收回来。
晏怀风微扬嘴角,假装没有看见他的动作,嘲笑道:“我呀你呀的,怎么现在不自称属下不说您了?”
“属下失言。”
“罢了,还是你呀我呀的吧,一说属下,就木得像跟木头一样。”晏怀风顿了一下,忽然凑近楚越继续说:“连在床上都跟个木头似地。”
满意地看到楚越不自在地低头,晏怀风刚想接着调侃几句,却听他低着头一板一眼地说:“……属下回去一定会好好研究那本书的。”
晏怀风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楚越说的书大概是自己扔给他让他学习的那本春宫图,想不到他还真的一本正经地揣摩,实在是……
“算了,我们现在还是先回客栈,请个大夫才是正经事。”
“请大夫?啊,是,少主受伤了,都是属下太没用。”
“你只记着我受伤,就没想到自己还病着?”
“一点小病无碍的。”
晏怀风无语,他听说过有人发热没有及时就医后来傻了的,却没想到楚越本身就跟个傻子一样。
楚越呆,晏怀风可不笨,刚才蓝衣男人那一招“风飘大荒寒”如此凌厉,他被楚越护着都震伤了肺腑,首当其冲还给他当了r_ou_垫的楚越怎么可能毫发无损?这个人,只怕又在忍了吧。
“少主!这是做什么?!”楚越忽然大惊,因为晏怀风忽然把他打横抱了起来,他想挣脱,却又不敢大力挣扎伤了晏怀风,那表情动作实在是扭曲极了。
晏怀风微微一笑,“别动。我们去找大夫。”
第24章 上药
回到客栈,晏怀风一把把楚越塞到床上,伸手就去脱他衣服。
楚越僵了一下,还是乖乖躺着不动。晏怀风把他外衣脱掉,又扯过被子把人裹了个严严实实,才出声道:“想什么呢你。也够厉害的,这种天气都能着凉。”
楚越被裹得像条蠕动的蚕宝宝,本来就发烧,又盖这么厚的被子,想不出汗都不行,实在是难受,想从被窝里面出来,又被晏怀风一把按住,“发发汗才好得快,我去找大夫,你就这么躺着。”
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的人点点头,忽然又着急道:“少主!梅姑娘……”
“管她做什么,这么大个人了又不会迷路。”
晏怀风推门出去了,楚越躺在床上,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,又被热得睡不着。
这场病来得突如其来,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,想来训练那几年,吹风淋雨是寻常事,也不见自己着凉发热什么的,怎么如今身子反而变虚了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