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宝钗感觉心底突生出一股寒意。她双手握紧,尖利的指甲刺入掌心,身体的痛苦比不上心头的绝望。姨妈之言历历在耳:“宝钗是我的亲侄女,你尽管放心地把她交给我吧,宫里头有她大姐姐在呢,少不得找机会提点她,便是皇上身边,也未尝侍奉不得。这一入宫,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,你家那点儿产业,还愁什么?不过,要得这番尊荣,总得有所付出,妹妹你得能取舍才成。”
她就那种哄得母亲下了决心,无论花多少银子,也得让她成功入选。当日那一万两银票,姨妈收得可是毫不手软。那一叠声的保证如今回想起来,岂不是讽刺?
薛宝钗做房间内坐了半日,再出门,便恢复成温婉端庄的模样,见人便是三分笑,十分得人好感。贤妃的话虽然是警告,但透露出一个信息,皇后与她之间,有了可趁之机。薛宝钗当然知道,自己如今并无分量,皇后的话也未必可以当真。但为今之计,她也只有往皇后身上使力,务必让皇后相信自己品德高尚,行事端方,是个可以培养之人。他日,即便贤妃发难,自己也有应变的机会。
薛宝钗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。尽管她已经提起千万个小心在应对,然而,贤妃的手段一使出来,便格外狠辣,并且时机刚刚好,快得让她来不及做出任何挽回的努力。
后宫最威严的寝宫之中,皇后坐在上首,面目森寒。荣妃、贤妃分坐两侧下首,各自眼观鼻鼻观心。余者几位妃嫔女宫,并无座位,战战兢兢地站着,眼尾余光也不敢乱扫。
皇后年华老去,但威严却随着脸上的皱纹越发深重。如今皇后震怒,哪怕是圣宠正隆的贤妃也不敢直缨其锋。
皇后从心底发出一声冷哼,冷冽的目光看向荣妃:“荣妃,宁嫔说的可是真的?”
荣妃站起来,敛容答道:“尚无确认。宁嫔禀告我时,恰好舒嫔也在,她也是亲耳听到的。事涉娘娘宫中,我不敢擅自做主,便领着宁嫔亲自来回禀娘娘,未免宁嫔误听流言,我已经命人彻查。薛秀女之事,全凭娘娘做主。”
皇后沉默地盯着她,似乎要在她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。但荣妃神情恭敬而平静,坦荡得让人生不出怀疑之心。
事实上,荣妃心头也恼怒得很。宫中甚少有秘密。薛宝钗得皇后青睐,将要献给皇上的消息荣妃心底明白,皇后什么心思,贤妃又是如何想法,她看得分明。原是看一出狗咬狗的好戏,不想有人见不得她清闲啊,一把火想要撩到她身上。
荣妃借着转身的机会冷厉地看了一眼宁嫔——依附于她父亲的户部左侍郎之女,向来对自己毕恭毕敬,上赶着表示效忠,但今日之事,若不是她生了外心,便是被人利用。荣妃从宁嫔慌乱不安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。
养不熟的狼崽子!
“你既派了人去查证,便要得一个结果。若此事是真,贤妃,你又如何说?”薛宝钗充为皇后宫中预备女官,算得是贾元春出了一份力,如今薛宝钗爆出其兄身负命案的丑闻,已经是不符合秀女的条件。那作为推荐人之一的贤妃,必然担当上一个不察之罪。
贤妃如今脸色苍白,神情间即是不信,又是伤心。她柔弱地站起来,对皇后恭敬地行了一礼,方凄然道:“娘娘恕罪,都怪我识人不清。原以为薛宝钗是皇商之女,几代沐浴皇恩,能得这般选秀的机会,必然是万般考虑,无任何隐瞒之处才来的。谁知……说到底,是我错看了她,累得皇后娘娘劳神,我愿承担一切责罚,只求娘娘能息怒,保重凤体啊!”
贤妃盈盈下拜,喉中有哽咽之意。
贤妃把错误全部揽在自己身上,再加上她双身子的人,这般不顾颜面的当着众人之面下跪,看着她明艳的脸庞因愧悔而苍白,皇后心中一软,想起她往日对自己的忠诚,今后又能带给自己的帮助,脸色便缓了一缓。
“起来吧,你如今身怀龙脉,如何能这般不懂保养身体。我只是问一问你,并不曾说要罚你,且坐着去。”
皇后不轻不重地说了这句,对妃嫔们道:“说起来,这薛氏女素日看来还是个行事得体的,也怨不得贤妃被蒙蔽了。若不是荣妃心明眼利,也不得揭穿她的真面目。当然,这还是猜测,查证之人一时半会也不得回来,你们且回去,我与荣妃商议一番,总要给众秀女一个公道才是。。”
皇后想通了谁是自己的助力,顺便又在贤荣二妃之间补了一刀。薛宝钗出身如何已经不重要了,经历今日之事,便是她清白的,也不能让她清白下去。这个人,已经无用。但贤妃如此大义灭亲,作为安抚,落水狗也不能打得太过,需得缓一缓才行。
皇后的话点到为止,但宫里的这些人精谁不懂得。无人多言,一个个规矩告退,宫殿之内,只剩下两个贵妃和皇后。
薛宝钗被软禁在房内一整天了,眼见着日头从东边儿升起,又从西窗外落下,天色渐黑,除了中途来过两次送饭之人,并无一人来探视询问于她。
她知道,自己完了,薛家也完了。
薛蟠打死姓冯的之时,并无放在心上。银钱使下去,姨父的亲笔信一到,哥哥便算脱了身。薛宝钗是个妥当人,当时便想了一个法子,让家仆顶了打死人的罪名,左不过再多花一些银子,能省去日后的烦恼,是划算的。
此事姨妈姨父甚至贾母都是尽知的,没理由贤妃不知情。今日事发,薛宝钗便猜到了整件事的始末,心冷到了极致。
“薛姑娘,出来吧。”不知过了多久,紧闭的房门终于被打开,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宫女走进来,轻声道。
薛宝钗一愣,只见抱琴已经走进来,粉白莹润的脸上柳眉微皱,掩不住眼底一丝轻蔑之意。
抱琴亲自扶起蜷缩在角落里抱膝而坐的薛宝钗,为她理了理鬓发,笑道:“薛姑娘,别怕,咱们娘娘在皇后面前为你求了情,你这便出宫吧。娘娘不放心你,还亲自命我送你出去呢,宫门外马车也备好了。你也别慌,是咱们国公府的马车,今儿你就在太太那里歇着吧。”
“这、这是怎么回事?”薛宝钗停顿了一会,才勉强想明白方才抱琴说过的话,忙确认道:“姐姐说,娘娘要送我出宫?”
“我被赶出宫了?不,我——”
“薛姑娘!”抱琴打断了她的话,笑容一收,神情间竟有三分元春的味道:“娘娘花费了许多心思,才保住了姑娘的名声,更是保住了薛家的名声。你知道,你哥哥究竟做了何事,若这帽子扣下来,姑娘不要说待在宫中,怕是保得住一条x_ing命也难。欺君之罪,无人可以承担。”
薛宝钗全身的血液一冷,人也清醒过来,闭上嘴,不再挣扎。
抱琴笑着上前一步,附在她耳边,道:“姑娘,你可不能辜负了娘娘对你的一片苦心啊。如今,出宫,才是你最好的选择!”
短短时间,薛宝钗便已经判断出情势,面上的不甘不信消失得无影无踪,她的脸色有些青白,语气也有些颤抖,但总算保持住大家气度:“多谢娘娘。多谢姐姐。我再多问一句,姐姐,如今我哥哥那案子……”
抱琴笑得更舒坦了,拍着她的手道;“姑娘放心,薛公子虽然有罪,也只是因为被下人蒙蔽,不过御下不严,又被下人蒙蔽,罪不至于欺君。姑娘你就更冤枉了,毕竟,你哥哥处理事情不够妥当,连累到你,也是可惜之事。姑娘且别伤怀,出了皇宫,外头且有大好一片天地。再说,娘娘也很为薛家的事情惋惜,薛公子的皇商之位,娘娘会想法周全。你且安心去吧。”
话已至此,多说无益。薛宝钗再次致了谢意,便在抱琴的贴身陪伴下,乘一辆马车,在昏暗的天色中,悄悄地出了皇宫。
漆黑的天幕不见一点星辰,薛宝钗回头望了一望身后巍峨的建筑轮廓,一声轻叹,掩盖住目光中无尽的冷意,决然而去。
作者有话要说:双十二威力太强,毫无抵抗能力的某只已经迷失在折扣的海洋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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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九章
薛宝钗离宫,看似在皇宫中并未引起任何风浪,不过私底下,大家心中都嘀咕着其中的深意。其实,这一出,贤妃做得并不高明,然而,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,又没有露出把柄,皇后也不追究,各人心中也是半信半疑,隐隐的却是更惧怕她的威仪了。
这一把火最终虽然烧到荣妃身上,但荣妃可不是省油的灯。当日晚上,便揪了个错儿,把宁嫔狠狠地发落了一顿,发落完了,人人还得赞她一声公正。
贤妃未雨绸缪赶走了并无根基的薛宝钗,平白又损失了荣妃身边一颗棋子,也有一些自断臂膀的懊悔。凤藻宫里,贤妃轻抚着隐隐作痛的腹部,努力平缓心头的恚怒。荣妃好厉害的手段,趁此机会,竟然是把身边所有的人都梳理了一遍,她损失的远不止一个钉子啊!
未料到一招不慎,便在胜利的关头坏了后头的布局,贾元春悔之晚矣。
一个欢喜一人愁。
荣妃挥退来请安的杨姑姑,对林黛玉道:“黛玉,我看你礼仪规矩都很不错了,明儿起,你上午去陪着公主,下午再来我这儿听差。公主身边如今人手还有空缺,新补的宫女需要杨姑姑教导,公主身上,你可要替我多花心思了。”
林黛玉敛眉低首,温婉答道:“是。”
荣妃缓了缓脸色,展颜笑道:“昨儿你弟弟献上来的那本故事书,铃儿很喜欢,我看着也很好,原想着要赏他的,后来发生了那些事,我便也忘了。马上便是决定皇孙们伴读的时候,你们在京都也无多少熟识之人,不如,我给你弟弟做个举荐,当时抵过昨儿的赏如何?”
林黛玉忙道;“万万不敢。”面对荣妃不解的神情,林黛玉忙把林铭玉在五公主面前说过的那一套话重复了一遍。昨日他们两姐弟见面之时,便互相通了个气儿,林铭玉更是把他将要去南方的事儿说了,林黛玉原是不肯的,耐不住他又是说道理又是装可怜的,终是点了头。
至于她自己,左不过如今年纪小,父亲林海很快也将要上京,再有云华郡主、荣妃娘娘的情面在,倒是呆在京都也无妨。
有这一茬在,林黛玉说什么也不能让荣妃娘娘好心办了坏事。
荣妃娘娘一听得林铭玉不但不愿意做皇家的伴读,而且年纪小小便想要独自去南方游历,心内相当不以为然。在时人眼中,成为皇孙伴读,无异于已经接近上流,只差临门一脚。再说,以林铭玉的年纪,哪怕不愿意走这条捷径,也应该在家苦读,以求日后科举之时,一跃龙门。尤其,如林家这般算是名门之后,林铭玉万不该如此没有进取之心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