睡也睡不安稳,梦见自己在出租车后面被追尾,头撞在前座上,流出鼻血来。惊醒过来时还觉得无比真实,温热液体流过皮肤的感觉触手可及。
我的电话在响。
连着两天凌晨接到电话,最近真是不太平。
房间太暗,手机屏幕亮得眼睛痛,看不清是谁打来的,只能迷迷糊糊接起来,听见那边是我妈带着哭音的声音:“小林,快来,你爸不好了……”
我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来,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床边穿鞋子,床头放着的水杯被我打翻,拖鞋一片s-hi,齐楚也被吵醒,问我怎么了。
“我爸在医院,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,冷静得像陌生人:“我得去看他。”
“我送你过去。”齐楚说。
“不行。”
他出现的地方必定引起s_ao乱,上次在剧组摔断腿,医院混进许多人,我去看他,被娱记拍下来,凌蓝秋花了大价钱才摆平。
齐楚也知道不行,然而终究是不甘心:“我让司机送你。”
他的司机是二十四小时待命,而且开得又快又好,因为常年要躲粉丝的跟车,齐楚打了电话让他过来,我匆匆披件衣服下楼,按电梯按键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。
齐楚送我下楼,然而电梯门一开就撞见楼上的邻居,大概是刚泡吧回来,妆花得差不多了,两三个女孩子互相搀扶着,其中较清醒的那个,看见齐楚,眼睛瞪成铜铃。
我眼疾手快,按下关门键。
“回去吧。”我看着齐楚眼睛:“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。”
他不说话,站在走廊中,灯光照下来,电梯关门时我看见他仍站在那里,像一只漂亮的困兽。
我站在电梯里,披着羽绒服,仍然觉得冷,控制不住地发抖。
我爸不会有事的,我早上还跟他打过电话的。我听见自己脑子有个声音在神经质地一遍遍重复这句话,仿佛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似的。
精神恍惚,楼层都按错,直接下到地下车库,里面一片黑,只有一个最近的声控灯亮起来,我都忘了怕黑,又回到一楼,齐楚的司机已经等在那里。
我最怕地下车库,偏偏买这套房子时就临近地下车库,凌蓝秋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,总算说服我。
这辆车是齐楚常用的,半个保姆车,里面很舒服,一打开,暖气扑面而来,司机安静得像机器人,我报出地址,他沉默地开车。
然而车开出不到三分钟,忽然传来声音:“你半夜去医院干什么?”
对面沙发的衣物堆里挣扎着爬出一个人来,是凌蓝秋,她向来瘦得过分,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这车里睡觉,我上车时竟然没发现。
“我爸病危。”
凌蓝秋“哦”了一声,挣扎着坐起来。
她比我跟齐楚都大,三十岁后半段,卸了妆就显得憔悴,这种时候尤其,然而气场还是在的,爬起来之后,沉默地坐在一边。
车从我们学校前面过,凌蓝秋忽然说了声:“这么冷的天……”
我往窗外看,白天的那个乞丐仍然在那里,蜷缩在一堆破烂里,只看得见他虬结在一起的头发。
“你在车上干什么。”
“跟人打架打输了,跑这养伤呢。谁知道会被你抓到。”
“谁敢打你?”
“江山代有人才出,总有人敢打我的。”
彼此都是不用心的打嘴仗,反而缓解了心里那沉甸甸的重量,不再那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了。
“等会要找个酒店把你放下来吗?”
“不用。”凌蓝秋裹着一件被子一样的黑色羽绒服,把脸埋在里面打盹:“我刚好也要去趟医院。”
我不再多问,一路沉默到医院。
大概在路上已经设想过一切可能的缘故,等到真站在ICU的门口,我反而没想象中那么痛苦。我妈的电话打得晚,我爸已经开过胸,全身c-h-a满管子躺在病床上。
他手下的副主任过来跟我告知病情。
“有些器质x_ing心脏病是能躲过查体的。”他一开口就是这个:“肖主任最近连加几个班,今天下班时还在说心脏有点不舒服,晚上九点就送了过来,是心源x_ing猝死,送来时已经意识丧失,测不到血压跟大动脉律动,听诊心音消失……”
当医生的家属就是这样,默认你要听懂,要体谅,即使你很想抓着头发大叫,即使你已经快发疯。
我和医生谈完,走过去,我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,肖航蹲在走廊角落里,揪着自己的头发。
世界仿佛都失去颜色。
心脏停跳六分钟脑损伤就不可逆,这是我五岁时就知道的事,一个快速心律失常而已,西地兰稀释后静脉推注,颈动脉窦按摩就能救得回来,然而我爸发病十分钟后救护车到,肖航学的是体育,连个CPR都做不好。
医生的儿子,救了别人的父亲,自己父亲发病时却不在身边,何其讽刺。
怪不得这副主任敢直接告诉我:“肖主任现在情况不太好,深度昏迷,苏醒的可能x_ing很低,院长的意思是让你们家属有点心理准备,家里有老人的话,还是尽量瞒着。”
我把这话转告,肖航忽然嚎啕大哭起来。我妈抬起头来,恶狠狠地看着他。
“一个两个儿子都是这样,我是不管了,都是你们肖家的种,你气死了你爸,你们自己去跟姥爷说!”
肖航被吓到了。
他今年不过十九岁,从小被溺爱,又学的体育,头脑简单,心智大概不超过十六岁,第一次见到来自至亲之人的恶意,自然会吓呆。
我妈和我爸并非自由恋爱结婚,我妈年轻时漂亮要强,拖到年纪大了,相亲认识的我爸,刚结婚就有了我,好不容易我可以上学了,又有了肖航,两个小孩拖足十年,一恍惚就到了中年,我常觉得她看我的眼神陌生,像动物世界里那种当了母亲之后不知所措又把幼崽吃掉的母亲。
小时候看书,看到郑伯克段于鄢,看到郑伯的母亲给他起名叫寤生,因为厌恶他,宁愿串通他的弟弟杀掉他。十岁的我也是这样大哭,几乎嚎啕起来。
我常觉得她恨我。
小孩子总是这样,天x_ing爱母亲比较多,遇见齐楚前我常想,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。
把我母亲送回家,肖航情绪仍然接近崩溃,总不能让他跟妈再待在一起,免得再受刺激。十九岁的男孩子,什么事都做得出来,我们学校有个学生,考研失败,被家长骂了一顿,八层楼上跳下去,摔得不成人形。
肖航从昨天到现在还没睡,我让司机直接送他回我家,打了电话跟齐楚说了情况,让他帮忙看着点肖航。自己回医院,去听他们分析治疗方案。
院长说苏醒机会只有百分之十。
总是这样的,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也要救。
我没想过我爸不在了我怎么办,他还不到六十岁,肖航去年刚上的大学,他还什么都不懂。
如果他不在了,我以后如何跟我妈相处。
在医院守到天亮,情况仍然没有好转,那个副主任来劝我回去休息,说这事急不来,家属要保重身体,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。
我拿着一堆病历资料,浑浑噩噩下楼,竟然在二楼撞见凌蓝秋,她刚好进电梯,也拿着一堆单子,脸上也没什么笑容,问我:“你父亲怎么样了?”
“心源x_ing猝死抢救过来了,现在深度昏迷。你呢?”
“小事。”她把一堆病历胡乱塞进名牌包里,抱着手,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手腕,这是一个想吸烟的动作。她给我的印象是不管什么时候都妆容精致得体,气场也足,今天却很是反常。
我上车时忽然想起来,二楼是妇产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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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家时齐楚正等着我,默不作声接过我外套,倒了温牛n_ai给我喝。
“肖航呢?”
“在睡觉。”
我坐在桌边喝牛n_ai,脸上像是被冻木了,太阳x_u_e一跳一跳地疼。
齐楚也安静坐在我身边,他这人就是这样,能唱最好的情歌,却连一句情话也不会说,嘴笨得很,再大的事,也只会这样静静坐在你身边。
“我把那个节目推了。”齐楚忽然道。
凌蓝秋给他接了个音乐节目,当评委,齐楚这人私底下其实也很能刷观众好感度,因为长得好看,五官轮廓好,不像有些人只在镜头下好看。他脾气也好,有风骨,又很淡定,除了有时候太冷,没有别的毛病。
这节目还是我跟凌蓝秋建议的,凌蓝秋当时笑着说:“肖林你不混娱乐圈真是太可惜了。”
她一直说我对人x_ing看得透,很适合进娱乐圈,不适合在学术圈混。
我没想到齐楚会把这节目推了。
他大概也从我脸上看出我爸情况有多严重,所以空出一段时间来陪我。
我应该感动,但是大概痛苦得过了度,心脏开始自我保护,整个人都是迟钝的,看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。
“我去看看肖航。”
肖航睡在客卧,因为齐楚的缘故,我家常年没有客人,那里连被子都没有,齐楚对家里的事一概不懂,找不到被子在哪,竟然把我收在一起的几条空调被翻出来了,肖航乱七八糟地裹着,睡在床上。
我没开灯,怕他冷,给他加了床被子,正准备出去,听见肖航低低地在背后叫了一声:“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