易风方将几回牵念更从杯里抽得魂来,把盏吞得半口,笼袖只道:“何事?”
嫣翠提壶说道:“来替主人换茶。茶都凉了。”
易风闻言默了一晌,又把他爹望得一望。望他杳杳雨中站罢,立得西风千愁万恨,时来折尽风烟飞花,如此试灯天气杳杳这般叫人看着,合该当有万般寂寥。
撩得易风现下断送前番诸多心思,烦得要来推杯拒盏,但叫茶水洒了一袖。嫣翠见他无由拧眉添怒,从旁站了也是寡言。半晌听得易风一言说道:“嫣翠,咱们今日就到这了。关门闭坊,不见客,谁也不见,你叫荆奴把人都给我赶出去。”
话毕CaoCao下得阁去。堂前赌徒见他现身,也是凑得上前一笑道:“易老板,你我玩一把?”
易风剐得半眼戳在其人喉前,只憋出半个字来:“滚。”
赌徒听着甚有些不快,却仍陪笑道:“易老板,今日谁惹你这么大火气?”
易风垂目也未多言,唯是抬袖拂得一拂,便将赌徒轰得跌出堂去,阶下滚过两回,却倒栽院前。惊得厅内众人皆得一愣,骰子再不来摇,堪堪捞得桌上银钱,俱是无声将他瞪着。易风且为堂客这般望了,嘿嘿笑得一笑道:“滚。”
半晌没人来动。
剩了易风动得一动,翻掌拍在桌前。只得轰然一响,砖石崩裂木屑剐面之处又得其人一句:“滚!”
一字催得赌徒匆匆裹了身家x_ing命都是跌出堂去。
厅前几番热闹如是散尽。易风再往尘埃落定之中招得荆奴闭户。关门时候便见聂风隔了三四五六七八个闲人地痞将他切切望得半晌,更且行前几丈欲来招他。
彼时雨霁晖斜,天光一瞬好让易风瞧着他爹袖上饱试风霜,眉间终究是叫寒衣添得一瞥寒意,稍来损得半点容光。然则聂风似也不曾相顾,依稀只在烟水影转有无之间,遥遥唤得一句风儿。易风堂前踟躇半晌,却不知该行该拒,
因着他爹之言,纵然离得老远来听,亦确然多有旁人万般及不上的分量,是以砸他垂目却有一颤,莫名便觉心下这般优柔来得甚不着时宜,更痛恨得紧。唯只扶桌咬牙退了三步。
如此一退又远了迢迢万水千山。两人再是晚来相对,各自望罢竟归得无话。
荆奴从旁堪堪将门阖上。
目断之处,徒剩檐下屋前一阁轻暖轻寒,门外雨歇风迟日色将尽,子规又作了两遭啼,惊得南楼一声萧萧渐起。
是晚易风睡得极不安稳,熬至夜半未得成眠,只往窖里寻过几回酒。榻边囫囵灌得眼困,这才将将裹衾续枕,一枕枕得万倾凉生。睁眼时候已至薄暮,易风楼外不见他爹,唯把垂日烟霞树柳桃花瞪过一遍,更是茫然一怔,便见嫣翠推门与他送得醒酒汤来,礼道:“主人。”
易风桌旁扶着坐定,问道:“如今什么时辰了?”
嫣翠递得一方巾帛于前,回道:“已是酉时出头。”
易风听了低头也是无话,他虽不问,嫣翠却深知自家主人心中所想,遂来添道:“聂大侠今日也在坊前候了。但主人你,你沉睡未醒,我不敢来扰。”
易风闻言“哼”得半声,只道:“甚好。”
奈何嫣翠眼见易风面色愈加凄黯冷厉,哪里却是“甚好”的形容,便又多一句说道:“聂大侠他,他说他候得三日仍不见主人,大抵主人仍是有怒未消。他,他因着门中正有要事,现下不得不返,就,就此别过。想来也不会再来叩扰了。”
易风得了嫣翠传话,拈着汤匙更向碗中搅得一搅,默了半晌敛眉堆得一笑道:“终于走了,他在我门前站过几日,惹得赌坊生意都寡淡不少。有要事,自然是有要事的,武林神话风中之神!忙得很!哼,走得好,只可惜我没得敲锣打鼓送他。不会再来,嘿!千万别来,我,我难道还稀罕么。哼。”
哼罢垂目一口一口喝汤。嫣翠瞧他咽得极慢,似是喉中且叫何物噎得一噎,一时竟难以下咽,遂又从旁待了半晌,道:“不过,聂大侠留了一封信在。”
易风丢了勺子抬头疾问:“在哪?”
话毕又觉不妥,团身笼袖咳得两句哂道:“你还往哪把它留着?我前番不曾嘱咐你,若得了这种东西,也没甚用处,只好将它塞在灶里添火。”
嫣翠哑然半日拱手说道:“不曾,不曾塞在灶里添火。我将它置在楼下账簿之上。不过主人若不喜看,我这就去烧了便是。说罢躬身欲退。”
也只退得两步却为易风阻得一阻,说道:“不,不必了。晚饭可已备好?”
嫣翠应道:“荆奴摆得碗盏,正等主人下楼来。”
易风听罢CaoCao整衣转出屋去,剩了嫣翠瞧他走得仓促,便往案旁叹得一叹。依稀竟觉自家主人更在心口不一此等底事之上,憋得很有些道行。末了入得堂来,却不见易风,唯得荆奴侧畔站着,遂问道:“主人呢?”
荆奴挠头疑道:“主人方才忽然说要查点今日出入账册,刚掌着灯向厅前去了。莫非赌坊明细有甚不对?”
嫣翠闻着扶额叹道:“无事。你我等着便好。”
两人复来候得一晌。
不意候得易风一脸风露,夜半灯前行雨,千般不着晴,几步秉烛直往桌前拽椅坐了,也未与嫣翠荆奴话得一言,只笼袖沉默。姑娘看他容色甚不称心,以为聂风信中又得何事戳了自家主人多有恼恨。便觉此等家务他人委实难来置喙,唯是堪堪替他添过半碗饭,说道:“主人。”
易风抬眼却将荆奴看过两回,末了欲言犹敛三四遍,还向眉上拧得一段苦大仇深,只低头扒饭。幸得嫣翠灵犀,见他这般隐而不发,确然太辛酸些,便也轻巧掠得一掠,更与荆奴道:“荆奴,今日赌坊,诸事可还好?”
荆奴点头说道:“诸事都好。赌坊今时来人不少,就连添火的废纸也比平日多上几篓。桌上这盘j-i,我炖了三篓方才炖烂,你们尝尝味道如何?”
易风闻言咬着半截j-i腿愣得一愣。嫣翠不知主人缘何且有如此一愣,唯得荆奴一言又道:“哎,说起这个,我还见着篓子里有一封信,不知是谁扔在地下,为小厮拾捡了扔在筐里,上也没曾书得姓名。我伸手一捏,挺厚,想来写了得有十七八张,到底谁家如此话多,这得磨上五六个时辰吧。我问遍赌坊中人,都说不曾丢得书信,便直接拿去添灶,当真很是经烧。今晚这j-i,也有它一半功劳。”
荆奴一晌话毕,却见身旁姑娘素罢容色,易风撇得j-i腿推了碗盏扯灯起身欲走。荆奴怔愣半日道:“主人,你,你这还没吃完呢。”
易风回头望他一眼,切齿只道:“饱了。”
荆奴瞧他纵往灯旁站罢,更得堂前一航月色来照,也照得一段眉目雪黯,邪王意气且得疏影一剐,便塌得半片下来,只在岁晚里看着,都作了憔悴东流。遂没甚言语,唯觉自家主人似是恼怒得很,却不知所起,无辜愈将嫣翠瞟过一回道:“嫣翠,主人怎么了?”
嫣翠无语,又得一叹。
易风这厢撇得两人,厅前站了半日,复叫西风吹得冷入衣裘,虽则瑟瑟紧过两回襟衫,仍吹了霜月白在鬓前,惹他一时心息缭乱,空对中宵飞过千种思量。唯是行至院后转得一转,却见墙边桃色新发,拂得一袖又得一袖。易风森然笑得一声,CaoCao掠至东厨之下,几步上得阶来,堪堪推门。屋中只得清火冷灶,早叫荆奴拾掇得渣都不剩。
易风掌灯四下瞧得一瞧,还见墙角簇得一团残烬忘了扫,便躬身垂目拿手拨过两回。拨得尘灰浑然塞在心上,堪堪且自五窍之中飘得出来,又沾了一袖一脸。大抵尚一缕千丝漏进眼里,余温也是犹热,却灼他眸中半晌很是冷涩,遂来扪衣掩了一遍,掩着喉中噎得片刻,一时竟有泪盈了睫。
然则易风只觉烧了便是烧了,他与聂风父子缘分都已断尽,书信不看亦没怎地,血脉亲情一世陌路更没怎地。聂风时时要事缠身顾全中州,哪有神思再来念得一念他这位天大不孝子。他不过是醉了一日,聂风竟连多候一日也是不肯。他爹作得如此洒脱,他易风又有何作不得,
是以此番垂泪也因烟灰入眼生疼,绝然万万不是惘然怒愤的。就是怒过愤过,如今亦早无怨尤了。
易风想至此处,以为自己想得很是洒脱,却仍往灶灰之中又翻数回。翻得烛色褪半,才向余烬里掏得一片信角未及焚尽。依稀辨得两字,确然便是他爹笔迹。正经八百写作风儿。
——风儿。
易风从前多嫌他爹劳心多话,现下倒好,荆奴口中十七八张万语千言,他爹晚来不眠对灯熬月,写至夜尽天明长庚既白,如今堪堪烧得只剩一句提头。
易风见了敛眉一笑,哂道:“谁是你风儿。你我早已,早已断绝父子关系了。”
话毕拽了拈在指上,瞧它横竖撇捺堪堪几笔没甚出奇,便又多一句:“谁,谁稀罕看了。你写了我也不看。哼。还不如烧了。”
遂扭头再不相望。
如此僵了一晌才来垂目,拧眉却又着意将它看过两遍。看得灯尽火消,烛色亦也难是cao持,轻晃一摇将将灭尽。易风便在夜下复站半日,数过枝上一叶烟月,竟是同着前时依旧似的。
遂多瞟几眼。瞟得嫣翠屋前藏也未住,阶旁掌了新火对他,只道:“主人。”
因着嫣翠前番随了易风及至此处,见得主人莫名垂了泪来,更躬身胡乱竟往灰烬之中找信。也是心中无由一痛,却觉易风何其矜傲,这番无力有恨自然不能叫谁瞧去,只合悄悄背灯瞒人偷得一滴,遂团身直向门后匿了半晌。
望他愣愣再将半指残信看得百遍。嫣翠不知其上书及何事,能叫易风如此烛下读罢千回未尽,是以依旧不敢现身扰他。唯待至燃犀火尽,方才囫囵折得灯来,再唤他一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