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金万两 作者:司马拆迁(中)【完结】(21)

2019-05-14  作者|标签:司马拆迁

  她如孔雀凌波,对影起舞,面如桃萼,唇似樱桃,额上也以青碧黛笔绘孔雀冠羽,又用金粉晕开。

  那舞是聂飞鸾编舞,她稍加改动,配上乐坊大曲,宫中的杂技伶人,真是震动天下,容妃眸底愁色稍减,看得凝神,楚帝也端酒在手,眉下暗沉一片,却也来了兴致。

  就在那百马齐冲,在楚帝台前勒缰之际,她仿佛一个不慎,像前扑倒,眼看就要葬身蹄下,娇香弱质被践踏,场中诸人都是惊骇不忍,移开脸去,江晚尘被那冲势抛出,双瞳亮光闪动,竟自一双广袖中掷出两柄匕首,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楚帝与太子!

第57章

  那间距仅得十尺,匕首脱手犹如两道肋下生翅的飞蛇!快如闪电,萧尚醴只见银光一闪,来不及动作,胸腔钝痛,仰头便倒地。只见天旋地转,耳边哭叫不绝。

  他胸口剧痛,连呼息都艰难。几乎要昏死过去。场中已乱成一团,灯柱被受惊的乱马碰翻,啷当巨响,夹杂“陛下,陛下”的惊呼。田弥弥勇毅果决,握住萧尚醴的手,见他衣下透出一层金丝,那灵蛇匕首早已坠地,锋刃银亮不曾沾血,就情知萧尚醴无碍,厉声高呼道:“召太医,救陛下!侍卫护驾,生擒刺客!”

  萧尚醴已被许多双手拥住背后,江晚尘面色不变,看他不曾受伤,她修为离小宗师尚且差半步,一击不成,再难得手。楚帝却被那匕首刺伤腹部,血流如注,脸色立时青白,被侍卫团团护持撤下,满地雪上溅落血滴,容妃六神无主,含泪望向萧尚醴,见他无事,便扶着季女官的手,随楚帝去了。

  萧尚醴喘了好一会儿,才勉力支撑起身。那匕首撞到他胸前,割破衣袍却刺不入皮r_ou_。他扯开衣襟,太子袍服下竟是一件金丝薄衣,便是他赠乐逾的儿子臂弩,乐逾自乌兰郁手中取得,却回赠给萧尚醴的那一件。薄如蝉翼,却可使刀枪不侵体。

  萧尚醴一时说不得话,脑中浮浮沉沉,只道他又救了我一次。——为何他总能救我,即使他不在我身边,都能护我不受损害。但我已定好要毁南楚江湖,擒下他的计策,他来日势必要恨我,正如我今日恨他。如是想着,那双美目中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
  侍卫成群涌向江晚尘,她却独立高处,风雪缠着孔雀舞衣,纤长身影投下。她竟不躲闪,扬声道:“此事是我一人做下,与他人无关。”她仰头挺胸一笑,道:“我本大梁宗室,南楚虽灭大梁一百八十二年,但我梁国后裔始终以国为姓,不忘大仇。我辈亡国之人寄身江湖,南楚皇帝却要再灭江湖。新仇旧恨,今日一并了偿。纵使凌迟车裂,我愿足矣。”

  萧尚醴扶着人肩膀起身,站在台前与她隔空对望。江晚尘在淛州对他曲意逢迎,矫揉造作,看似太急于求得名利,然而风尘从来多侠女,风尘中的翘楚又哪里会是真汲汲于名利之人?她若只有一具美皮囊,又怎能引得与顾三齐名的锦绣盟盟主侯庸对她倾心以待?萧尚醴心下存疑,早已查知这江晚尘身怀武功,据明鉴司下属查探,虽不到小宗师,在江湖中也能算一个高手,可她武功高强,却千方百计隐瞒,做一介蒲柳任人狎昵。萧尚醴猜她所谋极大,意欲行刺楚帝,不管她成不成功,事发之后都可以借此清算江湖。

  江晚尘要连他一并刺杀也是萧尚醴意料中事,富贵险中求,他哪一步不是千难万险。只没有料到她竟是梁国宗室女,更想不到宗室的女儿竟甘愿沦落风尘,充当达官贵人玩物,以歌舞扬名求得一个行刺的时机。

  萧尚醴道:“押下去。”他身侧精健侍卫从命而出,江晚尘束手就擒,犹如事前便下定决心,以死明志。

  千秋节戛然而止,楚帝太安宫昭光殿内,宫人侍女来往不休,太医在外间商议,楚帝下腹刀伤处血流不止,他一双掌握天下权柄数十年的手上也满是鲜血,却如铁一般攥住容妃不放,冷笑道:“你……休想离寡人而去。”

  那血点点滴滴落到床榻下猩红厚毯上,容妃被那凝重血腥压来,厚毯是红,帘幕是红,竟连自己都周身是血红。她面容越发雪白,方才将手按在楚帝伤处,仿佛情急之下为他堵住血流,如今再被捉住手,就如同回到周天子行宫鹿苑被烧那一夜……

  处处是血与火,暴民杀死她的兄弟,他的父皇不许帝姬嫔妃受辱于贱民,逼迫她们赴死。她被锁在室内,只听见哀哀哭叫,烟雾逼来,父皇手持长剑,一步一步血地走向她。

  之后暴民破殿门而入,见她容貌,豺狼虎豹竟都不敢上前。将她捆起双臂挟持,交给兵士,又被兵士裹挟,送到侍女手中,沐浴更衣,连衣带都不曾系起,楚帝骤然佩剑入内,侍女都惊惶跪倒,仓皇退出,她数日之间,家破人亡,又被楚帝扯起下裙强幸,衣裙揉皱撕裂,宛转哀求,挣扎不已,腮边颈下都被泪汗沾s-hi,泣泪竟凝成淡红。

  父母兄弟及诸姊妹尸骨未寒,就被昔日诸侯国的君主凌辱,嫁入楚宫时未出孝期,却已怀有身孕。她那时才十六岁,生下萧尚酏后暗暗得知当年行宫事变,是楚帝为首主使,各诸侯国国君心知肚明。

  此后三十余年,日夕侍奉在楚帝身侧,不敢哭,不敢不笑,竟是每一步都如走在薄冰血海上,玉舄珠履下踏着至亲的尸骨。

  她既不愿自己的儿子去与楚帝争那皇位,又矛盾地想要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。天下曾是周朝的天下,若她的儿子履位,是否她就不会再遭受如此的痛与辱?

  太医在为楚帝处理伤势,血勉强止住,却已呈中毒征兆,楚帝却紧抓她不放,衣袖中的手腕已酸痛难当。楚帝y-in郁地看着她神情变化,突然道:“滚!都给寡人滚!”

  楚帝重重捶床,众人毛发倒耸,太医也退出,侍女皆狼狈退下。容妃被他盯上,像是沦入冰窖,颤抖不止。楚帝只觉一阵眩晕,看见她被捏住的手,十只纤纤玉指殷红如血,头一次在指上染了蔻丹。

  楚帝双眼通红,暴戾如虎狼,竟抓住她的手,在她挣动中将那几根纤弱手指塞入口中,两颊胀起,青筋毕露,几乎要活活咬断骨头。

  他口唇牙齿上全是血,渐渐七窍流血,讥诮笑道:“你怕寡人,你怕寡人竟是因为你恨到想杀了寡人!好!好!”

  容妃闭上眼,却咬住嘴唇不敢叫喊,十指连心,疼痛钻心,可那手腕已被掐出青淤指痕,带着她指尖血与楚帝鲜血的手,竟还被楚帝又捧在手中,犹如要将那纤细如玉的尾指折断吞下。

  楚帝道:“你对寡人有恨,总比只有怕好。你再恨寡人,还不是为寡人生了两个儿子?你身上的每一寸都是寡人的……寡人在时你生不如死,寡人死后你生也如死!”

  喉中倒涌腥血,楚帝仰面呛咳,眼中流出血,眼珠一片血红,他眼前却是许多年前,周天子的鹿苑行宫中,他追逐一只春生鹿角的小鹿,飞檐画壁,苍翠松柏环绕一湖湖水,湖边站着一个踯躅急切的少女。

  乌发初覆额,眉与小山齐,眼如清水,粉白罗衣,银纱披帛,浅浅蒙蒙,好似一片纤秀柔美的杏花云影。

  那飘在湖面的纸鸢上,写着两个字,“柔姿”。他这一生有过至高权势,独占当世第一的美人。纵使死又如何。便是因那一见,他才等不到周朝皇室自然衰败,谋划了行宫之变,真正以灭周朝国祚得到美人。只是那美人为何后来他得到了,却再不是他初见时的那一个。

  楚帝长长喟叹道:“柔姿……”

  容妃闭着气,如死去一般的面容才显出波动,她不知是哭是笑地滑倒下去,力尽一般跪倒在楚帝床前,低低柔声道:“陛下,妾身不是柔姿啊。陛下从未得到过她……妾身是贞质,虞贞质。以柔姿的身份,蒙陛下恩宠这样多年,天是爱我,还是恨我呢?”

  楚帝身躯如被牵扯,骤然仰高,却再动不了,咳喘一声大过一声,他猛地捶床,如擂巨鼓。

  在那声响中,容妃道:“柔姿早在十五岁就夭折了,所有人都以为死的是我。人人都道柔姿温顺,我顽皮,却没人知道孪生姐妹时不时会换了衣衫饰物。那一天她穿着我的衣衫,却去爬树,乖巧的柔姿为何会去爬树呢?……她从树上摔落下来,睁着眼睛,没说一句话就死了。我吓得说不出话,哭不出来,昏沉三日,醒来人人都把我当成柔姿,说是德徽帝姬虞贞质已经死了……”

  她说着说着,楚帝没了动静,一滴泪水却滴落红毯。容妃身前是一具温热尸身,她却只往下说道:“我若说我是贞质,父皇母后会当我疯了。也是,死的怎么会是柔姿呢?她命中注定是至贵之女子,怎么会夭折?我想了很多年,都想不明白……后来才想清楚,她比我有福气……我为什么没有真的去死?可那一天,我以为柔姿死了,却不知道那一天死的,真的是德徽帝姬虞贞质呀。从那一天起,我就死了,只能用她的名姓活下去,像一只孤魂野鬼。时时说我是柔姿,活到今日,我又是谁呢?”

  那泪水越流越多,时隔三十余年,到伤心处,仍是泣下淡红如血水。

  她在甲缝里藏了毒,伸手一捂,便将毒渗入楚帝伤处。如今大功告成,她踉跄出殿,外间风雪交加,满廊太医宫人朝臣。

  她发髻微散,几枚珠翠不知坠落何处,满面泪水,强颜欢笑三十余年,今夜终于可以痛快一哭,这一哭是痛也是快,旁人长歌当哭,她却是长哭当歌,以泪洗面,洗去脂粉,竟是天姿国色,在这雪夜之中,光芒更胜十五日满月。伶仃独行,无人敢上前,宽十尺长十丈的廊道上全是朝服冠冕的人,却都潮水般慑服地为她让路,如分开万顷波涛。

  唯有萧尚醴迎上前,容光相映,就像月光照着雪峰,迎波涛前行,却一往无前。长廊末尾,宫阙连天,这粉磨玉碾的宫城里,风雪已侵袭近来。

  萧尚醴身后两行宫人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晕光摇晃,萧尚醴为防她被父亲所伤,本是请她在楚帝遇刺后不要再陪伴楚帝,她却还是亲眼目睹楚帝之死。他死后不觉如释重负,反而十分空虚,十分惧怕,如在梦中似得走下台阶,却被幼子扶抱住,在他怀中,听他道:“母亲,别怕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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