樱桃之远_张悦然【完结】(18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张悦然



门再打开的时候是次日的清晨,我感到曦光泼洒在我整个冰冷的额头和面部,像是要浇醒这个昨夜酩酊大醉的酒鬼。可是我仍旧不动,平躺在那里。我能感觉到有渐渐走近的脚步声,细碎而小心,不睁开眼睛我也能够判断出那是纪言了。

纪言在我的身旁坐下,他很久都没有说话,我也不开口,还是这么躺着,我手里捏着的是段小沐的照片,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,如果有的话,我也许还会把那张照片捏碎了。

纪言把我扶起来,我的整个身体都软软的,仿佛已经不能坐起来——他只好用手在后面撑着我的背:

“对不起。把你关起来这么久。”

我把手里的照片松开,忽然间有了一股很充足的力量。我突然举起手,一个耳光扇在纪言的脸上。纪言没有理会我这只打他的手,也没有理会他红透了的半张脸。他只是拣起那张照片来,然后缓缓地说:

“跟我回去见小沐,好吗?我把你领到这间教堂里是希望你在这里反思你做过的事情,希望你在这里忏悔,然后你能回心转意,跟我回去见段小沐。”

我摆脱了纪言那只在我身后支撑我的手,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向教堂的大门走去。这是鬼房子,我得立刻出去。

我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堂的门。站在荒芜的山脚,却看不见前行的路。

他很快跟上我说:“跟我走,我带你下山。”

我重新回到学校宿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。走进房间,我就看到了坐在书桌旁,神情不安的唐晓。我按下心上的火,一头栽在自己chuáng上。可是没有几秒钟唐晓就站起来,走过来,在我的chuáng边坐下,头探着看着我。她小声试探着问:

“姐姐,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?你,你,整夜都和纪言在一起吗?”

我再也不能忍受她这样的提问。我猛然坐起来,几乎是咆哮地说:

“你究竟想怎么样呢?你既然那么在意我是否和他过了一夜,你gān什么还要告诉他我在哪里呢?”

她低头不说话,等我又躺下恢复了平静,她才抽泣着说;

“姐姐,你可知道,他的任何要求我都无法拒绝。”

16.逃

我从那次在教堂被囚禁之后,陷入了绝境。是的,绝境。

我不敢正视所有的镜子。那当然应该是我的脸。可是如果我再对着它看得久一点,它那明亮的玻璃平面中显现出的,将是一双火炭般滋滋烧着的眼瞳。它们从破碎的瓦块中钻出来——天知道我gān净的屋子里怎么会有破碎的瓦块。女孩的目光把我的在镜中的身体一点一点撬起来,使我变得如哈哈镜里的娃娃一般整个身体扭曲。那双眼睛不断不断扩大,逐渐占据了主要的位置,把我从镜子里一点一点挤了出去。——当我再看去的时候,镜子正中的位置是她的眼睛,赫然地长在我的脸上。

魔鬼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并且渐渐修改了我的容貌吗?这是作为我把她从秋千上推下来的报复吗?更恶的梦此刻正在来抓住我的途中吗?

我和唐晓住的那间学校的宿舍很大,刚刚搬过来不久的时候,唐晓就买了一面特别大的镜子,——几乎有整面墙壁那么大。唐晓喜欢对着它跳跳舞,练练唱歌的口型。在一个猛然醒来的清晨,我迷迷地睁开眼睛,看见那镜子里摆满了我的脸,我的脸,可是却长满了她的眼睛。她那葡萄色的瞳仁,沾染了些许曦光,明晃晃地旋转流动着,像个涨满了灾难的漩涡。它不该是我的脸庞,我蓦地坐起来,从chuáng头柜上抓起一盏玻璃灯罩的台灯就向那面大镜子砸过去。镜子迅速地产生了一个缺口,然后它像被加工的一条鱼一样,鳞甲状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散落下来,哗啦哗啦地掉在了地上。我身旁熟睡的唐晓被惊醒了,她坐起来,惊惧地看着那扇破损的镜子,还有在地上滚爬的电灯泡,小碎片。

“你怎么了姐姐?”她叫。

“嘿嘿。”我感到满足和快意。

我的耳际又有了遥远的声音,段小沐在喋喋不休。我忽然又感到了烦躁不安。我从chuáng上翻身起来,赤脚在卧室的地板上走,一直走到那些碎玻璃上,仍旧坦然地不躲不避地踩着它们过去。立刻有血从我的脚底溢出来,仿佛我的脚下聚过来一片彩霞。流出的血使我镇定下来:

“嘿嘿。”我踱着步子,像个优雅的疯子,缓缓地放着自己的血。

我一直处于无法走出的低cháo,和唐晓也在冷战。她走近我,无论是兴奋地,还是怯怯地,讨好地对我说话,我都不睬。其实看见唐晓柔和的小脸,我真的是忍不住要原谅她的,可是我知道我只要和她好起来,她还是会把纪言带进我的生活里。她不能离开他,她早已沦为他的一颗卫星。她转得神魂颠倒却无知无觉。所以我仍旧坚持对唐晓的冷淡态度。

可是纪言已然是我生活里无法避开的影子,他又一次地出现了。那个下午他又没有参加他们那个小乐队的排练——留下唐晓在破旧的舞蹈教室里等他,然后他在我下午出去买杂志画报的时候尾随我。

他在我们已经离开学校很远的时候追上了我。他说:

“上一次我是急于把一些事情告诉你,所以只有引你去那个教堂。对不起。”

“可我害怕教堂你知道吗?”出乎我自己的预料,我竟然没有大喊大叫,而是哭泣起来,回答他竟然也用了很脆弱的声音。

“心里不安才会害怕教堂。做了错事才会害怕教堂。”

“你是一定要我承认错误,去段小沐的面前道歉吗?可我是做不到的。”我对他说话的语气已经没有先前那么qiáng硬了。

“这已经不重要了。并不是要你去道歉的。”

“那是为什么?”

“她想见你的。有话对你说。”

“做什么?骂我?要我哭泣着道歉吗?”

“说了,不是去道歉的。”

“那又是做什么?”

“她有心脏病,你知道吧?”

“心脏病?”我非常惊讶,这个问题我很疑惑,我只是记得我的心脏会无端地疼的,这是她给我的,她压住胸口,眼睛盯着我,我就疼起来。

“是的,她有很严重的心脏病,要动手术。”

“她自己说的吧?”我轻蔑地说,怀疑这是段小沐博得别人同情的一个谎。

“是真的。”纪言用一个格外深沉的表情,证实了他敢担保这是真的。

“好吧,心脏病,又如何?”我退一步问他,仍旧不明白纪言为什么和我说这些。

“杜宛宛,从小到大,你是不是总是隔一段时间,就会感到心脏疼?回答我。”

我愣住了,从未预料到纪言会问这个问题。他竟然知道我的心脏会疼。我从来不知道有个人会知道我心脏疼的事情,那么他知道我心里住着魔鬼吗?可是他又怎么会相信魔鬼就是段小沐呢?

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。既然他知道了我的这些事情,我很企盼他能同情我,怜悯我。

噢,纪言,你能了解吗?我的身体里长满了毒蘑菇一样地无可救药。有人侵犯我的心,有人侵犯我的耳朵,有人剥夺了我的跳舞和唱歌的权利。有人bī迫着我离开郦城。

纪言见我没有说话,就继续问:

“那么你告诉我,你为什么放弃了舞蹈呢?”

我愕然地看着他,他似乎掏空了我,我的所有秘密都在这个huáng昏的天幕下被拉出来示众。他继续问:

“放弃跳舞是因为你的右腿会阵阵刺痛对吧?”声音紧促,充满压迫感。

“你怎么会知道的?”我终于忍不住,被击垮一样地软声哑然问。

“因为这些都是段小沐告诉我的,这些是她的感受。”他的声音缓和下来。

“她?她怎么能体会呢?”我觉得这是骗人的答案,我绝不相信段小沐能有和我相同的感受。

“因为你和她的感觉是相通的。她感到疼的时候你就会疼,她说话的时候你耳朵里就会有回声一样细微的声音传来。”他那刚才一直紧紧地皱在一起的眉毛渐渐疏解开。他正在用说服力极qiáng的声音告诉我这样一个荒唐的答案。

“很好笑。”我表现出赞许的态度,还点点头。我想他是疯了,怎么说出这样一个连小孩都不会相信的解释。

“是真的。我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相信,可是这是真的。段小沐有先天性心脏病,所以你心脏会疼。段小沐从秋千上摔下来之后,右腿断了,所以你的右腿也疼。你们是相通的。”纪言表现出极度的耐心,不厌其烦地说服着我。

“好吧,相吸相通是吧?你说我们是触感相通的对吧?”我恶狠狠地说。

这个时候我们是在一条宽阔的马路旁边,一幢正在施工的楼房的前面。尘灰在我们之间缭绕,我们看上去都是这样的粗糙和手忙脚乱,在闹市的街道,说着一些神神鬼鬼,生命相通的胡话。纪言,我想到此为止吧,可以结束了。

我回身看看身后——正合我心意的是,luǒ露着钢筋和白水泥的房子的旁边堆满了砖头和碎玻璃。我转身跑过去,抓起了一块尖三角形的碎玻璃。

接下来的事情是我和纪言都感到非常吃惊的。我高高地扬起那块玻璃,然后把它插进了我的手臂里。它像锋利无比的餐刀一样,麻利地切割着我的肉。对的,我是一个疯姑娘。可是我凶猛而勇敢。玻璃上蒙泽了chūn天的雨水一样,立刻浸染在红色里。我的整只右臂都麻苏苏的,在半空中摇摇摆摆。我恶毒地念着:

“好吧,我们是相通的。那么要段小沐痛死,要她痛死!”我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攥着那玻璃。纪言惊呆了:

“你疯了吗?你疯了吗?”他奔过来,用两只手分开我的两只手,一只手紧紧地捏住我流血的右臂,帮我止血。可是我仍旧挣扎着,在空中摇摆着右臂。他和我像打架一样缠在一起。而我渐渐地虚弱下来,没有了挣扎的力气。眼前的都不再清晰,所有的东西都飘进雾里。街道上的汽车在我的眼前横飞,红灯被人踩在脚底下……最后我晕倒在大马路上,嘴里还不停地喊着:

“段小沐痛死,段小沐痛死。”

17.不速之客

“啊!”

这个傍晚段小沐正在靠窗子的chuáng边给裙子绣花。她的身边堆满了要绣花的麻布裙子。忽然她感到正在穿针引线的右手臂一阵刺痛。她起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。她把右手臂抬起来,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——没有任何伤口,连一个针眼也没有。然而右手臂却越来越疼,越来越重,抬也抬不起来,而且仿佛是在流血一样发出汩汩的声音。

灯光渐渐在段小沐的眼睛里簇成一圈又一圈模糊的光晕,膝上的裙子和手里的针线也不再清晰,只有手臂像一个出风口一样,涌出了身体里的所有生气。段小沐在昏过去的前一刻,闪念般地想到:

亲爱的宛宛,一定是你受伤了,是不是?

夜晚那个推门进来的不速之客是小杰子。他敲了很多下门,可是没有人应声。他就推门进来了。这里已经是他来去自如的地方。房间里亮着灯,段小沐就斜躺在chuáng上,紧紧地闭着眼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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