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的男人和女人_易中天【完结】(60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易中天

  第一种是“幸灾乐祸”。持这种态度的,多半是那种憎恶卖笑生涯而又无力自拔者,或是受过嫖客欺骗、污rǔ、迫害者。她们把对于这一“行业”的仇恨倾泄在嫖客身上,把榨取嫖客钱财作为报复手段。所以,她们越是仇恨嫖娼宿jì,就越会“努力工作”,越会拼命榨钱。最后,到自己临终前,很可能把这些“血泪钱”付之一炬,或投入大海。

  第二种是“得意洋洋”。持这种态度的又有两种情况,一种是“爱财”,一种是“逞才”,即把榨取钱财看作自己有本事、有能力、身手不凡的一种表现,因此她们也会相当地“积极主动”,而且花样窍门,也会不断翻新。有的jì女之间,还会jiāo流经验,切磋技艺。当然与鸨母之间,也会配合默契,彼此心领神会,共同对付那些有钱的“傻冒”。

  第三种是“听其自然”。持这种态度的,多半是些既不“热爱”又不“憎恨”jì业者。她们认为,鸨母爱财,是没有办法的事;嫖客好色,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既然他们一个愿打,一个愿挨,那就随他们去好了。反正自己也捞不到什么好处,无非做一天娼jì卖一天笑,做一回婊子献一回身。因此,她们对于鸨母的指使,便既不反抗,也不热心。一般地说,只要能挣到钱,鸨母对她们也还能容忍。但为了防止她们“消极怠工”,时不时地敲打敲打、教训教训,自然也是免不了的。

  第四种是“矛盾痛苦”。持这种态度的,多半是些“有良心”的jì女。作为jì女,她们深知如不能获得巨额利润,自己便连生存都成问题。但是,当她们遇到一位真心体贴自己的“恩客”时,又会感到“良心上过不去”,有的甚至还会拿出私房钱来“倒贴”。比如唐人传奇《李娃传》中的李娃便是。一开始,李娃不但把荥阳公子的钱财榨了个jīng光,而且和鸨母通同作案,在荥阳公子一文不名时将其遗弃。但是,当后来看到这位情郎被害得有家难归、有国难投,挣扎在死亡线上时,李娃又搭救了他,还帮助他一举登第,取得了功名富贵。这篇小说“大团圆”的结局,虽未免庸俗,但写李娃心态,应该说还算准确。

  其实,无论jì女持何种态度,她们都不是、也不可能是榨取嫖客钱财的主谋者,更不可能是这种行为的主要受益者。主谋者和受益者,主要是jì院的女老板——鸨母。

  鸨母本指老jì,即“jì女之老者曰鸨”。jì女这行当,是名副其实的“青chūn事业”。任你当年如何风光,一旦人老珠huáng,便一文不值。因此,jì女退役的年龄,也相当早。退役之后,有些没什么出路的,或者迷恋青楼、贪恋钱财的,便用自己走红时攒下的私房,租几间铺面,雇几个小妞,自己升格当老板,这就是鸨母。鸨母大约是少数几种最令人憎恶的“行当”之一。俗话说,“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状元”,就连太监,也出了郑和这样值得歌颂的人物。但是,古往今来,有过值得歌颂的鸨母吗?没有。中国历来只有“名jì”,没有“名鸨”。鸨母在中国文学作品中,从来就是丑恶形象:拐卖妇女,bī良为娼,教唆卖yín,勾引嫖客,诈骗钱财,拆散鸳鸯,认钱不认人,狗眼看人低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等等,等等,都鸨母的“德行”。可以说,在文学作品中,鸨母能混个“中间人物”当当,就是天大的造化了。

  鸨母遭人憎恶,原因也是多方面的。

  首先,鸨母是jì女卖yín的直接教唆者、指使者、操纵者和受益者。因此,当人们痛恨卖yín嫖娼,又不能认识到这是那个万恶旧社会所使然时,一腔义愤,便会倾泄在鸨母的身上。其实,认真说来,鸨母也是jì女制度的受害者,因为鸨母十有八九出身于jì女。但是,鸨母的这一出身,不但不能引起人们的同情,反倒只能更加激起人们的义愤。因为你明明知道当jì女不是人过的日子,还要把好端端的女孩子往火坑里推,你他妈的还算是人吗?鸨母之遭人憎恶,这不能不说是重要的原因之一。

  其次,卖笑卖色卖身的是jì女,收钱的却是鸨母,这就叫人愤愤不平。你有什么资格收钱呢?所以,不少“恩客”,在照付了鸨母索取的“茶钱”、“酒钱”、“过夜钱”以后,还要对jì女另付“小费”(其实有时数量并不“小”),便带有这种心理的成分。在他们看来,付钱给jì女是应该的,付钱给鸨母却很“冤”。这种被“冤枉”的感觉,就使他们痛恨鸨母。

  第三,在整个嫖宿过程中,鸨母担任的是十分“不光彩”的角色。所谓“不光彩”,就是只知道要钱。jì女不管怎么说,还有艺、有色、有性、有情,鸨母却只有虚情假意、装模作样、弄巧卖乖、投机行骗,这当然就极其让人恶心。

  鸨母遭人憎恶,也有自身的原因。

  一般地说,鸨母的心理都比较狠毒。鸨母原是jì女,心理本不健康;现在又人老珠huáng,心理更易变态。第一,正如升任婆婆的女人难免nüè待媳妇一样,升任鸨母的jì女也往往会把从前受过的一肚子气都出在年轻一代身上,有可能对她手下的jì女格外刻薄和狠毒。第二,鸨母当jì女时,是不缺少性生活的;而一旦当了鸨母,则可能再无性快乐。这种由热而冷的变化和由此造成的性苦闷、性压抑,也容易使她们心理变态。第三,自古有“名jì”无“名鸨”,鸨母总是“无名英雄”。尽管为了钱财,鸨母极望jì女受人宠爱,但这种宠爱又无不时时刺激着她们的神经,使她们对jì女产生一种同性之间的嫉恨,并导致对jì女的迫害。

  当然,导致鸨母狠毒的最主要原因,还是钱。如果不是为了钱,是不会有任何女人要去当鸨母的。为了钱,鸨母就必须对jì女加紧进行训练,甚至不惜在训练中动用私刑;为了钱,鸨母就必须qiáng迫jì女接客,而不论那嫖客是老是少、是黑是白、是胖是瘦、是俊是丑、是温柔多情还是粗俗可鄙。这就对jì女身心两方面都造成了伤害,因此无论jì女,还是同情jì女的人,都会对鸨母恨之入骨。

  其实,jì院中还有比鸨母更可恨的人,那就是所谓“guī奴”,即俗称“王八”的那些男性职员。guī奴最早可能是卖yín女子的丈夫,也可能是人贩子。正因为他们是jì女的丈夫,或鸨母的丈夫,或有丈夫名义者,所以叫“忘八”。所谓“忘八”,就是指“孝悌忠信礼义廉耻”八字皆忘,或忘了第八个字——耻,也就是“无耻”的意思。“忘八”谐音“王八”,而“王八”就是“乌guī”,所以这些家伙便叫做“guī奴”。

  guī奴的无耻,一方面在于他们寄生于jì女,靠jì女的卖身钱来供自己享乐挥霍;另方面,也在于他们时常欺负jì女,骚扰jì女。在嫖客面前,他们低三下四,比狗还不如;在jì女面前,他们又摆出一副“老爷”派头,还时不时趁机占jì女的便宜。自己不劳动,靠jì女卖身为生活,已是人格低下;趁嫖客不在时去满足性欲,更是人格卑劣。如果说,鸨母九分可恶之外尚有一分可怜,那么,guī奴便是十恶不赦、十分可恶的“王八蛋”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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