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祖在一号线_李海鹏【完结】(23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李海鹏

  当年日本侵略中国,口号之一就是“bào支应惩”,意为bàonüè的支那应受惩罚。这话不仅傲慢,而且卑鄙。日本还有首军歌,叫《替天征讨不义之徒》,拿“天”说事儿,也该激起文明人的愤怒。

  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,算常识吧。中日两国公众,至少在个体之间,应该有这个公平心彼此对待。

  离开日本时,我的感慨是,幸好战争已经过去了。普通日本人多愁善感,锦心绣口,被原子弹烤糊了,太可惜了。普通中国人总体上说还是憨厚善良,没招过谁没惹过谁,被刺刀杀掉,绝不应该。想想重庆大轰炸、南京大屠杀,再想想东京大火、塞班岛争夺战,你会进入历史上那些最黑暗的时刻,对人类生活感到绝望。

  幸好每个国家都有一些人,信守现代文明的准则,有理性,有意愿。我觉得,连战对两岸关系的建议也适合于中日之间:累积善意。再说总盯着别国gān嘛呢?我觉得中国人最需要的是把自己的事做好。

  @去日本见贤思齐(四)

  前文所述并非我对日本最深切的感受,只是该说的话而已。我最深刻的感受是,日本是一个均富的国家,公平公正,实行终生雇佣制,职员们上进而辛苦,但是心里不会慌张。在街道上,日本人的脸孔在我面前晃来晃去,大多有种谦逊和固执的神色。我可以从中读到秩序、整洁、纪律、忠诚、颓废、教养、孤独、自私、幻灭等等,觉得他们也是老百姓,赚钱不少,压力更大,也不容易。

  很少在日本人的脸上看到麻木和狡诈。换句话说,你能看出某人很执拗,不大聪明,比较二,但是你看不到犬儒和阿Q。关于这一点,戴季陶在《日本论》中有句话说得很好。他说日本人的国民性就是迷信:“‘迷’是没有理智的意识,‘信’是醇化感情的真力。”不管日本人执迷于什么,他们常有信念。

  这种信念力大约能解释一个日本之谜:他们有世界上最糟糕的企业文化,却有世界上最牛的企业。

  日本社会等级森严,你却不会在谁脸上看到官气。小泉纯一郎参加集会时行走如风,随从十余人均着黑色西装贴身疾行,看上去气势夺人,可是在味道上就是像名流,不像长官。广岛和长崎的市政府就像是用了有些年头儿的图书馆,办公环境很朴素,公务员们无不恭敬勤勉。

  日本的女孩很好看,比他们的艺术品好看得多。我们参观了一个美术馆,日本的古代雕塑实在寒碜,完全可以用“惨不忍睹”来形容。忽有一尊佛像气度非凡,凑近一看,来自山西奉先寺。

  东京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淡,无非高楼林立,灯光璀璨,电子大屏幕很密集,女孩们人手一只LV皮包。

  中小城市,比如广岛、长崎、下关等,给我留下的记忆更深。这些城市富足、安定、平和,让人觉得住下来会很不错。广岛有个住宅区,里面有个小棒球场,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,觉得心很静。

  从下关到博多,坐新gān线,途中我曾看到过一片美丽的稻田。阳光之下,日本传统样式的农舍重檐双叠,矗立在芊绵的稻田中间,比城市中的房子更多华贵之气,满眼风光,秩序井然,特别洁净。这是浑然天成的东方美景,画片上的荷兰风车瑞士木屋什么的,与之相比就太做作了。我觉得这就是儒教的理想国。如果你希望世界是美好的,人们之间友善相爱,如果你对历史的黑暗感到悲哀,对人类之间难以理解感到忧惧,那么安宁与劳绩会给你安慰。我在这里发现,人类并不总是像西西弗斯一样疲于奔命,土地是美的,生命可以与舒适和诗意联系在一起。

  想到自己去过国内至少20个省份的稻田,那里却只有胼手胝足的辛苦生活,我怅然若失。

  【第四部分】

  @秋裤传奇

  有一天,我嫉妒人家都有二奶,就我没有,就挑了一个最难看的姑娘,跟她说,你做我的二奶吧。她说,我知道自己的条件不怎么好,有人邀请我做二奶,是对我的恭维,我不图钱,图你也没有,也不图性,这个我看你也没多大能耐,我就图一品位——你告诉我,你穿没穿秋裤?我说,穿了当然穿了!那姑娘就哭起来。她说,我这样的人挑逗她,是对她的莫大侮rǔ,就当街狠揍了我一顿。后来我才知道,传闻说,时尚达人苏芒女士有言在先,时尚人士是不穿秋裤的。我想幸好这话跟苏芒挨边儿,如果是可可.香奈儿说的,那毒妇拿我剥皮实草亦未可知。

  其实秋裤不只一种,大家的叫法也不一样。在北京叫秋裤的这东西,在南方叫棉毛裤,在沈阳则叫衬裤。秋裤在沈阳指的是另外一种裤子,是工人穿的,暗绿色,很密实,还有点儿耐燃。

  小时候,在沈阳,冬天,我们可不只穿秋裤而已。我要穿一条衬裤,也就是北京所言之秋裤,然后穿一条沈阳意义上的秋裤,再套上一条毛裤,毛裤外面还有棉裤,最后还要穿一条外裤。这样一来,不算内裤,我已经穿了5层裤子。上装也是一样,我要穿衬衣、秋衣、毛衣、棉衣和外衣。这还只是穷人家孩子的穿法,有的孩子的父亲是处长,就穿12层。局长公子就穿24层。这样一来,我们都穿得像米其林娃娃,浑身充满弹力,被人踢一脚,就会弹出去好远。上学的时候,我们是不用走的,都是坐在地上往前跳,就像一堆会跳的棉花糖。有的同学跳得太高,就会挂在电线杆上,家长就只好拿粘知了的杆子往下粘。粘下来之后,孩子冻僵了,家长就骂一声“废物”,拿个乒乓球拍,拍回家去。有的同学跳得实在太高,挂在大厦顶端的旗杆上,就只好用加农pào轰,轰下来之后全身都是黑色的pào灰。还有的同学穿的秋裤太多,就跳得比谁都高,降落起来很费时间,有时我们已经上完了两节课,正在做课间操,就听上面有人喊,“让一让!让一让!”我们赶紧躲开,于是就听“日~”的一声,这名同学像陨石一样落下来,在地上砸出一个多层秋裤形状的大坑。我们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。

  下雪的时候我们最怕摔跤,有的同学穿塑料底的棉鞋,太滑,就会摔到雪地里滚出去老远,跟滚元宵相仿,渐渐变成一只大雪球,看不清楚方向,就只好由别的同学给他指路,“拐了!拐了!”这样一路滚到学校,就像蚕蛹钻进了雪棉豆沙,已经有东方明珠塔上面的球那么大了。这时候凭你刀砍斧劈,都不足以把雪球打开,就需要校工提来开水,在雪球上浇出一个dòng,才能把里面的同学救出。有一回,浇出一个男孩,一出来就嚷嚷着要上厕所,可是他尿不出来,我们一看,大惊失色,原来他尿尿的工具已经消失不见。还是huáng校长有经验,他充满慈爱地摸了一会儿,说,“没穿秋裤,冻小了!”我们就只好给这孩子抹上酵母粉,慢慢发起来。

  你看,小时候我们就生活在如此冷酷的环境中。在零下20度的气温里,滴水成冰决非夸张,只有货真价实的蠢货才会装细高挑儿。长大之后,我想了又想,认为自己仍然生活在冷酷的环境中。我曾在《智族GQ》工作过一段时间,学习到了不穿秋裤会更得体一些,穿贵一点儿的衣服可以更显优雅,等等。不过我始终觉得,在我们这里,还有很多事比时尚更重要,更需要人们去想,去谈论。在这里,比一个人看起来怎么样更急迫和重要的事情多如恒河沙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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