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普鲁斯特哭泣_林煜【完结】(14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林煜

  我像特务一样巡视着,陆续发现了洗脸间、小卖部、厨房和厕所。我站在一道制作考究的木楼梯前,楼梯口挂着一块醒目的铁牌:“旅客止步”。但是这块铁牌无法止住我继续往上走的欲望。船长就在上面,我要去和他谈谈,我想着,向上迈开了坚定的步子。这时迎面走下一位穿制服的大汉,那双大脚几乎要朝我的脑袋踩下来。他厉声喝道:“gān什么!”

  我吓了一跳,转身就走。走开几十步,回头一看,发现大汉还立在楼梯边,虎视眈眈。

  我回到船舱,阿坚绻缩着躺在椅子上,我对他说:“làng已经很大了。”

  阿坚说:“这连‘làng’都算不上。”

  我坐着,开始全心全意地感觉那làng,它存在着,喘息着,翻卷着,就在轮船底下,像一条正在游动的大鱼。轮船驶上它斜坡般的脊背,然后迅速滑落下来。我飘飘欲仙,但是紧接着一阵晕眩。阿坚说:

  “渔民把晕船叫‘醉làng’,因为那感觉有些像醉酒。”

  醉làng?很有诗意的一个词,不知是哪位天才渔民最先想出来的。但是我说不出话。从胃里冒上一连串的气泡,和未说出的话混合在一起。

  “醉làng不比醉酒。有一个参军不久的水兵,第一次出海就醉了,他忍受不了,就跳海自杀了。”阿坚说。

  我不能再听他说了。我得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对付那种难受的感觉。在我斜对面的座位上,睡着一位穿皮衣的中年男子,大概正做着美梦,脸上露着笑容。后来他醒了,慢慢地欠起身,我以为他要和对面的同伴说话,谁知他却突然喷出东西,开始了疯狂的呕吐。我产生了恐惧。有只手偷偷地伸过来,想拿走我的胃,我发现了,便和他争夺起来。我的胃就这样被拉扯着。它像一只沼气池,不断地往上冒泡,气泡堵在喉咙里,每隔片刻就“嗝”一声冲出来。

  我试图做一些深呼吸,但是船舱里的空气污浊不堪,大概早已充满了别人的气泡。

  “你的脸色不大对。”阿坚说。

  “马上就会好的,”我说,“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。”

  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走,走到前后船舱之间的过道时,一阵猛烈的海风横卷过来,一直把我卷到右侧的船舷旁。我像一张废纸般紧紧地贴在栏杆上。栏杆外则是波涛汹涌的大海。

  饥饿的大海在怒吼。轮船正艰难地行驶在波峰làng谷之间。海面上已看不到任何船只,只能看到那高高在上的làng头。岛屿在轮船起落的间隙时隐时现。每隔几秒钟就有一道四五米高的海làng朝我们扑过来,好像要吞噬我们。四碎的làng花遮掩了眼前的一切事物。làng花还未落尽,另一道海làng已经奔涌而来……一làng接着一làng,永无尽时。也不知是谁赋予它们生命,它们的生命始于何时,又息于何处。它们是大海的多得数不清的孩子。

  栏杆上伏着一排披头散发的女人,像海鸥一样伸得长长的脖子,不停地往海里呕吐。呕吐完毕,她们就顺势滑下来,瘫坐在被海làng打湿的甲板上,她们双目无神,像傻瓜一样久久地坐在那里,也不去清理留在鼻孔、嘴巴、衣服上的呕吐物。对她们来说,坐船就是受难。一团浊气从我的腹腔泛上口腔,然后慢慢扩散开来,整个口腔顿时变得臭烘烘的。胃里的食物也许已经发馊了。我来到洗脸间。洗脸间的六个洗脸台分别被六个女人牢牢霸占着,只有一口放拖把的水槽还空着。女人们像烤熟的对虾一样弯着腰伏在洗脸台上,双臂紧紧地抱着已盛得满满的洗脸台,仿佛洗脸台就是她们的孩子。洗脸台的下水管已经被她们的呕吐物所堵塞,从洗脸台里溢出的水淌了一地。

  “哪位让一下,”我大声说,“我漱个口就好了。”

  她们像聋子一样一动不动。我只好走近其中的一位,她的发梢浸泡在自己的huáng色呕吐物里。我彬彬有礼地说:

  “麻烦让一下,我很快就好了。”

  女人慢慢地回过头,朝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,仿佛我要抢她怀里的孩子。

  我回到外头。又有一团发馊的东西涌上我的嘴巴,但是这回不是浊气,而是一团又黏又稠的未消化的食物。我急忙奔回洗脸间,把嘴巴对准那口放拖把用的水槽。有根木棒在捅我的胃。一阵qiáng烈的痉挛从胃部发作,然后像惊涛骇làng一样——伴随着疼痛——迅速波及胸部、喉咙、嘴和脸,“哇”一声,一支又硬又长的水柱从我的口腔里喷she出来。

  我的胃、肠子、肺、喉管、牙齿和脸都一件件地吐出去了。我那坚持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意志也崩溃了——我的意志对这具备受折磨的肉体已经毫无办法。我呕吐了一刻钟,又花了一刻钟清理堵塞在鼻腔里的秽物,动作非常机械。我踉踉跄跄地来到甲板上,和那些披头散发的女人们并排坐在一起。

  神智开始慢慢恢复,我望着大海,它让我再次想起腹中那只空空的不属于我的胃:它在蠕动,在发抖,在轻轻地咬。

  下午三点钟,轮船抵达泗礁。

  在码头,我们搭上了一辆开往菜园镇(嵊泗县城)的客运中巴。一闻到车上的汽油味,我的胃就难受起来,虽然它早已吐得空空如也。

  阿坚问我:

  “你吐了几次?”

  “两次。”我说。

  “还好,”阿坚说,“我第一次坐轮船时吐了七次,到后来吐的全是胃液,躺在甲板上,别人以为我死了。”

  “我把半条命吐在船上了。”我说。我一说话胸口就痛,不能笑,一笑就更痛。

  我们住在嵊泗县政府招待所里,当地人称它为“小宾馆”,因为是旅游淡季,除了我和阿坚,便没有其他客人。房间很大,空dàngdàng的,很冷,空调开了半天我还直打哆嗦。卫生间的设备很新,但是没有热水,无法洗浴。房间里非常寂静。站在窗前,可以看见远处空旷而白亮的街道。晚上,阿坚的朋友孙大姐,在招待所的餐厅里请我们吃饭,在座的还有阿坚的另外两位朋友。

  孙大姐给我出了一个主意,她让我去金平岛,岛上住着她的一个朋友,名字叫祝八方。他也许会带我出海。

  晚饭吃到一半,一位清秀、小巧的女孩瘸着腿从门外进来,一声不响地坐在阿坚旁边,像只小鸟。

  她姓赵,阿坚的女朋友,小学老师,不久前在一次跳舞中扭伤了脚踝,现在家养伤。

  晚上,阿坚、小赵和我在房间里打扑克。我输得最惨。玩到十点钟,小赵说她该回去了。阿坚一边洗牌,一边兴致勃勃地说,再玩一会儿吧。小赵不高兴了,说,你怎么从来都不会替别人想一想呢。

  1997年12月10日

  上午由县委报道组的同志带路,驱车在岛上转了一圈。岛上的风景很好,但是没有一个游客。这是冬天啊。我们站在海滩上,海风chuī着脸,有如刀割。我们还参观了位于菜园镇中心的海洋生物博物馆。

  中午回到县政府招待所吃饭。孙大姐对我说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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