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普鲁斯特哭泣_林煜【完结】(41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林煜

  我们吃过中饭,雪也停了。爸爸步行到乡里去开会。他已经当了多年的村支书了。我们目送着他慢慢消失在那条灰褐色的大路上。

  “现在去吧,四十分钟就能到割台坡,”妈妈说,“让姑姑早点烧晚饭,你们吃了晚饭就回来。”

  我们出门,走在通往村外的土路上。泥路弯弯曲曲地伸出村子,伸进长满小麦和青菜的田野里。泥路已经很gān燥,好像根本就没下过雪似的。天空亮堂堂的,有好几朵奇形怪状的薄云正从东向西飘去。一辆满载着牛粪的平板车迎面而来。我们站到路边的麦田里,让它过去。

  一会儿我们就走到杨岭脚下。溪水从山谷的岩石上泻下来,淙淙地从我们的脚边淌过。我们踏上台阶。台阶是用石块砌成的,长满稀疏的青苔。路旁长满了松树和灌木,它们挤挤挨挨的,一阵风chuī来,他们便喧闹着朝我们凑过来。

  山岭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低矮和平坦,我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爬到了山顶。我仿佛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里,眼前豁然开朗,除了远处的山峦,没有什么东西能遮住我们的视线,连松树都是那么的低矮,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随风摇曳。我和二哥回头往山下看。大姐肥硕的影子还在山腰上移动。我们坐在路边等了老半天,大姐才呼哧呼哧地挨上来,站在那儿直喘气。

  “小时侯我经常把牛赶到这里,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累,”大姐说,“那时我很瘦。”

  我们继续赶路,道路平坦了一些,但是很泥泞。在角落里,我们看到了积雪。路边又出现了小麦和青菜,还有枇杷树。山岗上有一间四方的石头房子,那是守林人住的。

  “快要到了吧?”我问。

  “远着呢,”大姐说,“还要翻一座岭。”

  这时候我发现两只脚开始疼起来。我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,脱掉鞋子,把袜子褪下。脚跟起了血泡,血泡碎了。

  “怎么搞的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下次还敢来吗?”大姐问我。我不吱声。

  “‘有囡勿嫁割台坡’这是老话呢。”大姐说着,和二哥走到前面去了。我起来跟上他们。

  “姑姑是怎么嫁到割台坡的?”我问。

  大姐叹了一口气,说:“说来话就长了……再说,很多事情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。”

  “那你就跟我们讲讲你知道的吧。”我说。

  “是啊,你们应该知道一些父辈的事情——可是知道了又怎样呢。”

  我们开始下坡。山坡开始变得光秃秃的。猩红色的泥土露出地表,把整个山谷映得红彤彤的。远远地我们就看见了下边山沟里的那口湖泊,湖水碧绿清澈,发着yīn森森的寒光。

  “那里溺死过一个女婴。后来女婴的父亲被抓走了。”大姐轻声说。听得出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。

  路朝湖边延伸。很快我们就走上了湖边的小路。路很窄,左侧是湖水,右侧是陡峭的山壁。大姐低着头,一边缓缓地挪动着脚步,双臂像翅膀一样张着,眼睛都不敢往旁边瞄一下。我在后面扶着她走。

  “有什么好怕的!”二哥大声说着,大步流星地从我们身边走过。湖泊的下方有许多狭长的水田,巴掌那么大,现在种着小麦。

  要是你没看到这口水塘和这些水田,你也许不会相信经常有人到这里来。

  我们又开始上岭了。这里的山岭没有砌台阶。一条猩红色的土路斜斜地垂挂下来。爬坡比刚才吃力多了,我们得时刻保持前倾的姿势,以免仰面跌倒。大姐喘着粗气说:

  “我们爸爸的命,也许是世上最苦的……”

  “姑姑一定也很苦。”我说。

  “爸爸七岁时死了娘,十三岁时死了爹——也就是我们的爷爷。爷爷是得天花死的。爷爷下葬的时候,六月的太阳很猛。爸爸戴着一顶破斗笠,一个人背着爷爷去山上的墓地。街坊邻居看爸爸走过来就把门‘砰’的一声关上——天花是要传染的。

  “爷爷死了以后,爸爸的弟弟和妹妹过继给了爷爷的一个兄弟(也就是爸爸的叔叔,我们叫他叔爷)。过了几年,叔爷也死了,是在外出的路上被人用尖刀戳死的。第二年的chūn天,叔婆在山上砍柴的时候被何家岙的一个穷光棍抢走了,做了他的老婆。后来叔婆把爸爸的妹妹和弟弟也带过去了……”

  “那就是割台坡的姑姑和何家岙的叔叔吧。”我说。

  “是的,姑姑是从何家岙嫁到割台坡的。”大姐说。

  “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阿婆?”二哥说。

  “你们没听说过的事还多着呢。”大姐说。

  “爷爷过世了,叔婆也改嫁了,那么爸爸怎么办呢?”我问。

  “这个我也不清楚,爸爸不肯说,也从来没听人家说起。我们只知道一些他当上大队书记(现在叫村支书)以后的事。”大姐说。

  “叔婆改嫁以后,也不知道为什么,爸爸很少跟姑姑、叔叔他们来往。爸爸费尽心机送我们去读书,使我们一个个地成为大学生,成为国家gān部。叔婆他们则继续老老实实地做农民,他们的子女则过着和上辈一模一样的生活。爸爸隔几年会去看望一下他们,但是每次总是很失望地回来。他们之间好像存在着一道很深的隔阂。叔婆和姑姑则从来都没来看过爸爸。去年叔婆做八十寿日,爸爸托人送去两百元钱和几盒营养品,可是被叔婆退回来了。叔婆说爸爸没心。”

  “爸爸不是那种人。”我说。

  终于挨到了山顶,我们全都坐在岩石上。岩石连绵成一片,一直通往另一座更高的山上。四周很安静,连山雀的声音也没有。我看看表,我们都已经走了一个半小时了。我们放眼望去,延绵不绝的山峦一阵阵地朝我们的视野里铺来。假如你一个人,在山里走,寻找着一条通往山外的路。这时候你走到一座高山上,就会发现四周的重重叠叠的山峦,一眼望不到头。你会觉得自己是一片风卷着走的树叶,最后要腐烂在路上。

  “小军,你在想什么?该上路了。”大姐在叫我。

  我们都站起来,继续赶路。接下来的路好走多了。全是下坡,而且比较平缓,我们加快了脚步。路还很长。我看看表,我们又走了半个钟头了。

  “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?”我说。

  “转过前边那个山嘴就是了。”大姐说。那个山嘴像野猪的嘴。

  我们加快脚步。绕过那个山嘴,一个小小的村落终于远远地呈现在眼前。那就是割台坡,它伏在一片光秃秃的缓坡上,周围栽种着几丛四季竹。

  “姑姑肯定认不出我们。”二哥说,“她会烧jī蛋和腊肉面给我们吃吗?”

  大姐默不出声。

  我们走进村子。大姐在前面带路,二哥和我跟着走。大姐带着我们在房屋之间转来转去,转了老半天,又转回到村边上。

  割台坡的房子全是用黑褐色的形状不一的石头叠成的,一座座排列得很齐整,外表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区别。大姐站在那儿使劲想,想了好久,才带我们从另外一条路进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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