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普鲁斯特哭泣_林煜【完结】(45)

2019-03-10  作者|标签:林煜

  我发觉自己来到了这个城市的郊区,一块墓地挡在前面。坟墓上长长的青草在朝我摇曳。范妮娅怎么会走这条路呢?我走偏了道。我这么一想,绝望便以它jīng确的算计劈开了我的头颅。我晕倒在地。

  我在旅馆房间里睁开眼睛时,已是第二天午后。李qiáng和她的妻子坐在我的chuáng前,我还没看仔细,又晕了过去。我发烧,说胡话,念叨着范妮娅的名字。恍惚中来了一位穿白衣服的人,给我打针。随后头脑里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,黑暗渐渐化开,往事和梦境像活动拼贴画一样同时显现。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七天早晨,柔和的微曦穿透茶色玻璃窗,洒在被子上,我的脸上。房间里空dàngdàng的。桌上的咖啡依旧凉在那里,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屑。我试图伸展身体,发觉四肢已经麻木,根本不听使唤。

  发生了什么事啦?我想。好像发生了许多事情,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,一直在做梦,一个连绵不断的梦,又好像自己从来就没存在过,包括现在,仍是一位贪睡的傻子的梦境中的一个角色。

  后来我回忆起这是十年来第一次回到这座城市,现在躺在一间被当成病chuáng的旅馆房间里。墙壁上挂着七只葡萄糖溶液空瓶。

  我打算马上离开这个房间,这个旅馆,这个城市。马上。我无法再多待一刻钟。我花了十年的时间跟自己打赌,结果输了。范妮娅并不属于我,这在十年前就已明确的问题,我却为此继续耗费了十年时光。我挣扎着爬起来,抖抖索索地拉开窗帘。街上积着厚厚的雪。孩子们互相追逐着,掷着雪球。我呵了一口气,外边模糊掉了。

  我提起行李包,跌跌撞撞走过去打开房门。我也没考虑我是否一走出旅馆就重新跌倒,死去。

  我只想离开这里。

  在走廊上看见李qiáng,后面跟着他的妻子,我眼睛望着两人之间的空隙,天花板、墙壁开始旋转。李qiáng一把扶住我,一脸惊愕:

  “你想gān什么?”

  “我要离开这里。”这是我唯一能说得出来的心里话,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。

  “你不要命了!”李qiáng和妻子把我搀回房间,扶我躺在chuáng上,盖好被子。

  “我们每天都来看你,你一直昏睡不醒,你的病很严重。现在也不能多动。”李qiáng说。

  严重,我想,严重倒好。我喘着气,越来越感到无力。我看着天花板,白色的天花板慢慢变成了蓝色。

  “那天晚上我们在家里等了你两个钟头,后来赶到这里,发现你倒在沙发旁。”李qiáng说。

  沙发?我有点疑问,但是已经没有力气说出来,也不想说出来。反正现在,对我来说,所有的问题都无所谓问题了。

  “你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,全身冰凉。我们立即打电话给急救医院,赶来一批医生。医生说你不能动,所以就把旅馆当成了临时医院。你不知道,有许多医生给你治疗,还有许多护士看护你。而外边下了整整一个礼拜的雪。”李qiáng说。

  一个礼拜的雪?一直没下雨吗?像一粒火星,这个问题在我的头脑里闪了一下。眼皮很重,有股力量在拼命把它们拉合起来。

  “从你来的那个晚上开始就在下雪了,一直到今天早晨才停,正好是你昏迷的时间。”李qiáng说。

  “刚才我进门时看见你的神色不对,你可能误会了,”李qiáng说,“你一直想念范妮娅,我知道。可是范妮娅自从你走后,一年以后就患病去世了。这位是她的妹妹范小娅。怎么啦,林小军?”

  我不想回答。那颗火星燃烧起来,照亮了我的世界。我睁了睁眼睛,看了一眼范小娅。我想起七天前我头脑里的雨水和墓地。范妮娅死了。十年来,我一直跟她的亡灵抒发爱情。范妮娅曾在我的梦境中说:“晚上我想到你的梦境中去。”后来她又说:“也许只有我死了,那才成为可能。”范妮娅死了,所以她才有可能两次进入我的梦境,一次在九年前,一次在七天前。她第一次来是向我、向尘世告别,第二次是想叫我作伴,她眼角的鱼尾纹是死亡的标记。我第一次知道人在yīn间也会老去。我们相逢在人间和yīn间的jiāo界面上。

  我相信范妮娅是因为我而死去的。我却没有追随她而去,像虫子一样活了下来。要是我知道她九年前就已离去,我也不会继续活在那座小城。

  现在我累了,没有力气想那么多了。医生进来了,李qiáng在呼唤我的名字。但愿现在谁也不能阻挡我走向范妮娅的脚步。我知道,我和范妮娅开始相爱的时候,生活与爱情合谋,从背后朝我she了使我慢性死亡的七枪。

  1994年3月

  【一个星期天】

 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,里冬被一阵急促的鸣叫声惊醒了。起初,他还以为那是窗外马路上救护车的声音,后来,他往外翻了个身,才发觉摆在chuáng头柜上的那只传呼机,它轻轻蠕动着,像一只黑色的甲壳动物。声音就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,听起来有点古怪,仿佛预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白天的开始。

  传呼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,里冬只看了一眼便又闭上眼睛。他需要再好好地睡上一觉。可是,才隔了一会儿,他还刚刚走回到昨晚那个广阔的梦境的边缘,那古怪的声音便又响起来,而且接连响了两遍。

  再赖在chuáng上是毫无意义了。里冬穿衣起chuáng。他趿着拖鞋,把窗户打开,然后到卫生间里洗了个脸。自来水是huáng的,混着铁锈。幸好从窗外chuī进来的空气还算新鲜。里冬的心情稍稍有些好转。

  早餐倒还丰盛:一碗稀粥、一只咸鸭蛋、一袋面包片——这是一顿令人愉快的早餐,里冬仔细地享用着它们。稀粥是昨晚就煮好了的,凉慡,润滑可口,它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微微起皱的粥皮。鸭蛋腌得恰到好处,香喷喷的,一敲开便往外淌油,有几滴淌到了手指上。里冬把指头伸进嘴里,挨个吮吸gān净。面包太多,里冬便留了一些,准备晚上当点心吃。

  大概是在早上七点钟左右,里冬走出了这座灰暗的宿舍楼。他从宿舍楼的yīn影里走到yīn影之外。这是一个美丽的星期天,阳光从楼群之间的那片天空斜斜地照she下来,照在宿舍楼前那斑驳的围墙上。从马路那边飞过来的灰尘在里冬眼前整齐地飞行着,它们像一群愉快的小昆虫,在阳光中发she着五颜六色的光。里冬盯着这些尘埃,脚步变得轻快起来。他小跑着,穿过那条僻静、cháo湿的小巷,来到大街上。他往北拐了个弯,贴着墙根继续跑。

  大街是新修的,两旁还留着一些未被清除的小土堆。一辆洒水车唱着小调在里冬面前开过,地面上的灰尘被水驱赶到了空中,空气因此变得非常噎人。里冬用袖口捂住了鼻子。他险些把一位从一个墙门里踅出来的胖女人撞翻在地。他打了个趔趄,继续往前跑,也不敢停下来,跑了老远才回过头张望。那个胖女人拎着只菜篮,立在原地,嘴巴飞快地开合着,远远地戳着他的鼻子咒骂。里冬扭头就跑,急急忙忙跳上了一辆开往市中心的电车。

  车内立着很多人,一个贴着一个,他们的额头都淌着汗。里冬背贴着车门站着,他的前边,一位矮个子的中年妇女像团糨糊一样黏着他。为了透气,她在人堆中像鸬鹚一样伸着脖子,并把脑袋搁在里冬的肩胛骨上,她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。电车在梧桐树下飞驰,里冬使着劲,想往旁边挪一点,但是没有办法,况且他的上衣被车门夹住了。现在不能开门,否则他准被弹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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