☆、五
五、
年轻的日子过得很快。数年之后,司马昭开始跟随父亲的军队征战,虽然没有担任要职,却逐步有了战场经验。阮籍却离开洛阳,回到陈留照顾年事渐高的母亲。
阮籍临行那日,家里来人说母亲害了病。司马昭当时正随军在外,阮籍担忧母亲的身体,匆忙间也忘记了作书与他道辞。
又过了几年,天子曹叡驾崩。年仅八岁的幼帝曹芳继位,司马懿与曹爽并为托孤重臣,司马昭也被任为典农中郎将,掌京城屯田事兼吏治。
那年百姓间都在流传,大将军之子、洛阳典农司马昭,尚节俭、除苛碎,是位受人拥戴的官吏。而司马一族承载的声誉,则是忠义与爱民——至少当时如此。
昔日同砚之友成家立业各分散,就连留在洛阳的那群人也渐渐成了点头之交。阮籍常年在老家治学属文,声名渐渐传到了京城。司马昭与同僚交流时偶尔听到人称颂陈留名士阮籍,回忆起二人少年交好的日子,不由嗟叹时光易逝。
其实司马昭不常怀念过往,他习惯于着眼当前。只是他总能记住很多琐事,见到故人时,便更容易想起。因此后来他作为夏侯玄的副将征蜀时,突然想起当年在石碑上刻字的事情。
大将军夏侯玄,某某将军阮籍,某某参军司马昭……太初与自己都在朝理想迈进,可嗣宗怎么样了呢?
于是他在与夏侯玄并辔而行时问道,还记得嗣宗吗?
如今夏侯玄已经是藩镇方外的征西将军,眉宇间透着稳健,昔日浮躁与倨傲早已褪去了大半。他挺在马上,讶于司马昭为何会突然提起故人,却也只是目不斜视地点头。
那时司马昭的父亲已经不是大将军——曹爽为夺司马懿的兵权,上表尊其为太傅,自己接掌大将军的位置。而夏侯玄正是曹爽的表弟,又是被曹爽一路提携上来的。
司马昭和夏侯玄同行,心中难免不自在。可到底曾经有过两家相好的亲近感,他还是顾及着太初的情面。
直至正始末曹爽被司马懿兵变诛后杀,司马昭才再次在洛阳见到阮籍。
阮籍被征辟为父亲的幕僚,父亲病逝后又继续做了兄长的幕僚。其实最初提议征召阮籍的就是司马昭——嗣宗名声在外,又有济世志,父亲也正在用人之际,司马昭以为这是个不错的决定。
旧友重逢本是一桩乐事,可时过境迁,二人已难找回当年的心情。
其实司马昭依旧待阮籍比较友善——尽管他隐约察觉到对方并不真诚,总是一副拘谨而敷衍的姿态。他可以理解,大抵是因为父亲在清剿曹爽的党羽时波及了太多名士,阮籍也自觉身处危墙之下。
司马昭已经大大小小打过不少仗。战争令人心麻木——对鲜血麻木,对泪水麻木,对人情麻木,对生命麻木。他已经极少有情绪的波动,直到后来夏侯玄出了事。
朝中传出夏侯玄欲杀司马师并夺取大将军之位的消息。司马师听闻,以谋逆的罪名将其当市问斩。
临刑那日,东市中心被围得水泄不通。司马昭本以为自己已经过了易感伤的年龄,可当他见到兄长冰冷的脸色、太初决绝的神情时,竟也忍不住流泪了。
权力的斗争之下,任何感情都很渺小。
司马昭正庆幸没人注意到自己,却忽然发现嗣宗就在自己身边,只隔了半人宽的距离。
男儿有泪不轻弹——他飞快地转身抹一把眼睛,也不知嗣宗有没有看见。
“夏侯玄,大将军。”
耳边传来一个极轻的声音——司马昭略微震惊地转过头,只见阮籍有些伤神地望着刑台。
司马昭正打算追问他的意思,只见阮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未执一言便离去,只留一道寂寥而沧桑的背影。
数日以后,他听宫中的人传颂起阮籍的几句新诗——
徘徊空堂上,忉怛莫我知。
愿睹卒欢好,不见悲别离。
……
都是往事了,何必耿耿于怀——司马昭正在心中自我安慰,突然听见车轴吱呀一声停止了转动。他掀起手边车幔向外看去,一员小卒向前拱手:“禀大将军,再往前就是火场了。”
司马昭点点头,被人簇拥着下了车,只见他们在一片空旷的荒地上。尽管距离火场有一段距离,他仍能感受到涌动的热流。空气中嗅得到呛人的烟灰,不少人都拿袖子掩着口鼻。
除了一道而来的官兵,周围还有不少居住在附近的百姓。壮年男子都在帮忙救火,眼前多是一些妇孺老弱。人人面怀哀色,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。地上零零散散堆着从些物品,显然是这些人卷了家中值钱的东西出来避火。
司马昭走到几位居民面前询问火情,居民见来者是官吏的模样,器宇不凡,都诚惶诚恐地扑在地上不敢起来。司马昭示意自己并非问责的意思,他们才陆陆续续抬起头。原来大家并不清楚这山火由何而起,只是看到林间有浓烟,又有人奔走相告说林子里起了火,便赶紧带了家眷与财物逃到这里。
“城中派出救火的军队已经赶到,不出意外几个时辰内便能控制火势,”司马昭威抚道,“各位不必担心。待回到宫中,孤将上奏天子,减半此一带租赋。因火灾损失财物或影响收成的人家,朝廷将视情况给予赐谷。”
百姓们听了大喜,都拜在地上连连道谢,眼中尽是感激之情。司马昭看着他们,眼中闪过一缕错愕——当年曹髦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,可司马昭从来不知路人怎样看自己。
曹髦……提起曹髦他又皱起眉头。那日宫中突然来人报信,称天子携僮仆百人冲向大将军府,要与司马昭对峙。事发突然,司马昭急忙安排了几批军队阻止皇帝,没想到竟演变成了弑君的惨案。
魏室不济,司马氏功高盖主,群臣上下都看得出来。曹髦胸怀大志而不堪废辱,一直是司马昭的心头之患。司马昭设想过很多结局,如平稳禅让,如胁迫退位……可没想到最终自己面临的,竟然是弑君的罪名。
接手父兄的事业多年,他逼迫自己练就了沉稳冷静的心智。从大将军府一路赶往皇宫南阙,他本已想出对策,准备戚戚然演一场丧君之痛;可当他看见叔父司马孚枕在天子染血的衮袍上痛哭流涕时,竟突然大脑一片空白。
天下人将怎样看自己?
贾充跪在地上请求他治罪,他强压着怒火,摆手让对方起来。
若非贾充挡在前面,那日的局面会更难收场。贾充不能杀——放眼宫中,从能力到忠诚能让他完全信任的,仅此一人。
可弑君之事必须有人承担责任,不能是贾充,更不能是自己。他思索再三,选则了亲手刺死皇帝的成济。
事情还未到无法挽回的地步,皇宫是司马家的,他没必要担惊受怕。次日他便胁迫郭太后拟写皇帝的罪过,将最大的责任推给皇帝本人。
连年征战,比起死于军旅的人,区区一个皇帝算得了什么?司马昭反复这样告诉自己。
也就是那次,他彻底领悟了一个权臣应有的素质——狠戾,决绝,沉着,不怕违背良心。
可他没有一丝成就感,只是感到无尽的疲惫。
随着年岁增长,他愈加渴望安逸的日子。可身负家族的使命,脚踏分裂的中原大地,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休息的时间了。
只有一件事令他挂怀——天下人究竟怎样看司马昭?
居处高位的司马昭从不缺旁人赞赏。阿谀谄媚的手下,受制于人的天子,被逼为官的名士,哪个敢不夸自己?就连素有清正之名的阮籍都甘愿为他歌功颂德!然而这些称颂常常是违心的,他断不清虚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