☆、12.
12.
陈深成功地把徐碧城送到了军统在福熙路的据点。
那是条无比漫长的旅程。
他使出了几乎所有他能使唤得上的人手,帮他引开了纠缠的毕忠良和日本人。
徐碧城紧紧咬着下唇,面无血色,手脚冰凉,微微颤抖着。
她想起了唐山海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,她突然觉得那对于自己来说是最可怕的事情。
比起让她死在行动处或者日本人手下,唐山海到死都不原谅她会让她更无法安息。但她不后悔。
是的,她已经无法忍受这一切,无法忍受这个看似聪慧异常却一直在装傻的男人。她使劲踹了一脚车门,一把抓住陈深正在开车的手,瞪大眼睛:
“回去!”
陈深没有回答她,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。
“我说回去!你不能把山海一个人丢在那里。”
“徐碧城,”陈深的声音冰冷而淡然,这几乎是徐碧城在见过陈深以来所见过的陈深最冰冷的态度,“不要浪费山海用命换来的机会。”
“否则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。”
他颤抖着左手点起了一支樱桃牌香烟,淡然的烟雾在车内刹那间弥漫开来。徐碧城紧紧地抓住双手,眼中似乎要滴出血来。
“你知道,对不对。”徐碧城终于开口,“在今天之前,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。”
“你知道谁才是你寻找了三年的恋人,对不对。”
她侧头看着一言不发开着车的男人,看着他如同戴着一张铁面具的脸,徐碧城仿佛想起了那一次,在76号陈深的一分队队长室,陈深看着她捧着他特地从苏州寻来的点心盒子,笑着对她说,你和以前变了很多,也不知道是好是坏。
当时她是怎么回答陈深的?
山海也是这么说的。
她敛起双目,在香烟的薄雾中蜷缩起身子。想着陈深回她的那句话。
“我现在有点喜欢你的先生了。”
是从那时候开始,陈深已经有意识了吧。
他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少女并不是他在寻找的人。
但这一切,又该如何解释?
面对着滴水不漏从未透露过任何一个字的这对夫妻,他又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,去试探。
去询问?
陈深尤记得自己不知道多少次地站在国富门路公寓楼下,犹豫踌躇着是否可以有一些进展。但最终只敢在墙角默默喘气,唯一一次鼓起勇气站到唐山海面前,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,却只能说出请将徐碧城还给我这样试探的话。
唐山海的回答是什么?
如果她也愿意的话,我没有意见。
那他还能再说什么?
他只能站在路灯下,看着唐山海慢慢地走进去,而自己,后退一步,又后退一步。
后退到唐山海的世界之外。
他本就对这一切都充满怀疑,充满着无法理解,充满着犹豫和不安。
这恐怕要比独身一人在汪伪政府潜伏三年更加充满压力和精神崩溃。
他的身体仿佛因为冷而颤抖起来,侧头看向徐碧城,挤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。
“我会……救他的。”
徐碧城像一具木头人一样没有反应。
两个人都深知,这几乎是无法做到的。
毕忠良对于唐山海和徐碧城的连夜潜逃非常火大。
“但幸好,唐山海被日本宪兵队抓住了,不是么?”
陈深替毕忠良热了绍兴黄酒,细心地在点上了火,轻轻地晃着酒壶,让酒液能均匀加热。
“影佐那里怎么说?”
“还能怎么说?先审,审不出来就杀。”毕忠良摸着手里的钢笔倒是看不出什么不高兴的地方,这次出问题的虽然是行动队,但却是李默群的表外甥女和表外甥女婿,对他的影响比对自己的更大,只要李默群能倒霉,毕忠良是不在乎自己被扫到一点台风尾巴的,“我说,你真的不知道徐碧城去哪儿了?”
陈深一个白眼甩过去:“我倒是想知道呢,但你也看到了,她从来的时候开始就对我没什么好脸色,就好像不认识我一样,我都快以为我当年没教过她了。”
“真是奇怪,”毕忠良拿扫视的眼光对着陈深上下晃了一遍,“你们又是师生,你又长得人模人样的,平日里也招女孩子喜欢,怎么对上徐碧城就不行了呢?”又点点头,“不过唐山海是不错,跟他一比,你就真是个小赤佬。”
陈深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下,不过也许是在y-in影中的关系,毕忠良没有注意到。
“老毕,”他开口,“能不能把唐山海弄回行动处来审?”
毕忠良斜着眼看着他,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波动:
“为什么?”
“放在行动处,也许军统的人——徐碧城会来救,到时候我们可以一网打尽,”陈深轻轻地敲着手指,“在梅机关那里,实在就算是军统,也会放弃营救吧。”
“你不会是想救他吧?”毕忠良哼了一句,不过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。
一来可以打击军统,二来能抓到徐碧城的话,更能让李默群难堪。
“这件事,你去办,”毕忠良站了起来,背对着窗户,巨大的y-in影扑面而来,无法看见他的表情,“苏三省也一起去。”
陈深已经踏出办公室门的脚猛然收了回来,他回头看着毕忠良。
“免得有危险。陈深。安全第一。”
徐碧城坐在福熙路三楼一间小房间里,她拉开窗帘,看向站在楼下的男人。
男人撑这一把巨大的黑色布伞,在漫天的雨阵中,像一个大大的惊叹号。
她看着男人抬起头,两个人对视着。
对不起。她看着男人的嘴型在这样说。
我已经没有办法救他了。
陈深转身离开了这里,他只是在楼下站了一小会儿,时间短到让人以为他只是来这里散步。
徐碧城木然地转身,走回到桌边,轻轻地趴了下去。她的手臂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形状,手指按上了冯古拉顿牌的德国收音机。
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。
“万里长城万里长,长城外面是故乡……”
她伸出双手捂住了脸。
房间里传出了低低的呜咽声。
行动处的审讯室在最角落处,地下一层半,常年见不到阳光。
空气闭塞而浑浊,y-in暗且沉重。
时常有受刑的声音传出来。陈深看见阿四又被带了进去,没一会儿就又被带了出来。
他皱着眉头,没有说出一句话。
“陈队长。”
替他开门的人喊了句,陈深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,扯出了一个笑容。
“优待室的,怎么样了?”
“从梅机关带回来那天开始苏队长就一直在审,不过倒是什么都没审出来。”
“吃的呢?”
“说来也奇怪,苏队长一向是喜欢用不给吃喝不给睡觉审人的,但这次却是给唐山海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……”
“我去看看他。开门吧。”
他打断了对方的话,正视着身前的大锁。突然,他伸出手,自己开了门。
将其他人都隔绝在了门外。
唐山海就坐在那里,带着淡淡的微笑。
受尽酷刑的他却依旧微笑地仿若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得体而有礼,一如他的名字。
不,甚至可以追溯到那个时候。
他向他告白的时候,他的那个微笑。
虽然是徐碧城的面容,但的确是他的微笑。
冷峻而自持。
一如他的名字。
“我知道你会来的。”
他说。
陈深闭上了眼睛,有些说不出话来。
也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过淡然,又或许是因为…无能为力。
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黄埔十六期的下午,也是这样的冬天,寒冷且y-in暗。他笑着对面前的少女说:“所以现在我准备强行帮你剪头发。”
而现在,他对着唐山海却只能说:“先生,需要理发么?”
唐山海抬起眼睛看着他,露出了会心的微笑,又将眼皮低了下去。
只是点了点头。
“陈队长,”他突然开口,“上次的n_ai糖,还有么?”